“小村莊”里的“大世界”
——評劉翠嬋的鄉(xiāng)土散文
□ 許陳穎
散文易寫難工。如何在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寫出獨特的美感與體驗,這關乎作者的審美趣味及文學修養(yǎng)。在福建的當代散文寫作中,劉翠嬋的鄉(xiāng)土散文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她真誠地感受著土地上的眾生相,在克制的書寫中超越了一己悲歡的小視角,看到時代變遷背后那個更為廣闊的藝術世界,從而打通了“小村莊”與“大世界”之間的精神通道,成為眾多讀者的閱讀期待。
真誠,是個體與自然萬物建立感知對應的心靈起點,也是所有藝術創(chuàng)新的基本要求。如果寫作不能忠實于自己的心靈,身體的細微感受就無法被真實傳達,也就沒有新鮮的發(fā)現(xiàn)。在與故鄉(xiāng)萬物的真誠交流中,劉翠嬋擺脫了公共文化想象的束縛,從而在濃烈的情緒與沉默的萬物之間,找到一條屬于她自己的表達通道。
她寫牛羊吃草的場面:
羊生性膽小,見牛霸在那兒,遠遠地找一塊地,像小媳婦,小嘴急急掠過草面,恨不得三口兩口就吃好。吃著吃著就吃到牛尾巴下,牛尾巴一甩,把羊驚出一身冷汗,一下子躥出老遠。(《故鄉(xiāng)草》)
她寫耳豆花:
“它的花瓣是兩只虛掩著的耳朵,傾聽著大地上生長的信息。到時候了——豆秧爬得比誰都快,豆花噼哩啪啦炸開,一串串掛滿秧藤。”(《莊稼開花》)
作者對這些細節(jié)的描摹,接通了感官的血脈,使知覺的觸角更加精細、獨到。同時又打通了各個感官之間的界限,形成新鮮活潑的感受,還原出一個生氣勃發(fā)的村莊世界,讀起來令人興致盎然。這些奇警的比喻、曼妙的通感、生動的擬人,在劉翠嬋的散文中比比皆是,比如“美好的時光”宛如“瓷器”一般瑩潔,“翠郊的古民居”化身為“茶株上最金貴的嫩芽”,“初春”變成了“涼薄之人”,她把文字引到詩意、夢想、遠方等事物的身旁,使這些掩埋在日常村莊里習見的事物展示出獨特的審美趣味。
這些渺小的生命作為寫作所依憑的物質材料經(jīng)由作者心靈的轉化向多維度撐開,包括與時代的對話、對社會現(xiàn)象的思考、對死亡的嘆問等等,使她的散文從輕盈走向了深刻?!豆枢l(xiāng)草》是其中的典范之作。作者從草的生死,寫到村莊的興衰,再寫到生命的輪回,表面上是寫野草,但筆觸伸向的卻是社會快速發(fā)展過程中鄉(xiāng)村文明所遭遇的社會問題。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鄉(xiāng)村空心化是城鎮(zhèn)化進程中所衍生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村莊建筑因此衰敗,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倫理,無以賦形,走向消亡。對于離鄉(xiāng)的游子而言,“村莊與他們除了一息尚存的老爹娘外,已沒有任何瓜葛。有一天,當?shù)锼廊ィ闪藟烆^上的草時,他們才會回來,然后,更徹底地離開。”那么,他們曾有的精神記憶將如何安放?他們身后是否還有真正的故鄉(xiāng)?精妙的構思里潛藏著作者對時代的反思與追問,撐開了作品的深度與厚度。
不浮夸,不做作,讓語言貼著作者的心靈體驗并抵達事物時搖曳著作家的情感力量,這是語言技藝的精妙把握,也是心靈素養(yǎng)的寫照。劉翠嬋的散文極少在情感層面做過度地渲染,往往借用事實和經(jīng)驗的細節(jié)化處理構筑了作品內容的堅實,消解了傳統(tǒng)抒情散文的空泛無力。
《我哥劉偉雄》描寫兄妹們幼時離鄉(xiāng)背井受盡冷落,沒有尊嚴的生活鑄就了他們的生命至痛,那些痛楚的情緒在隱忍的文字下涌動,憂傷而動人:“我們流落鄉(xiāng)間,我們需要親人。小人書,成了這個時節(jié)最溫柔的手,就著村莊豆大的燈光,不停地撫摸著我們受傷的額頭,和流淚的眼睛。”《木菊》寫祖母,她以年邁之軀被遣離鄉(xiāng),領著全家七口在牛圈里度過春節(jié);她聲嘶力竭地,以“罵”驅走偷竹人;聽說女兒病逝“無動于衷”……沒有驚心動魄的場面,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吶喊,但在這些具體、冷靜的記敘中,無數(shù)個艱難歲月中以“硬氣”對抗苦難生活的“木菊”們,紛紛從祖母身后的時代中走出。這種對于那個荒唐年代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解讀,使劉翠嬋的寫作從私人的狹小視野中走出,呈現(xiàn)出更寬闊的精神視界。
劉翠嬋說“人間一個小小的村落”就是她心里的“天堂”。“在風中擺攤的孤苦阿婆”“背著一只煎得金黃的鯧魚去臺灣探親的媽媽”“因為丟羊而偷哭的老實表舅”“摔一跤再也無法爬起的太婆”等等,這些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里不僅有細小的悲傷,還有各式的堅韌,它們構成了觸手可及的廣闊人生。她從細微處入手,詩意的輕盈背后潛藏著對現(xiàn)實的深刻思考,這樣的寫作經(jīng)驗是值得珍視的,它打破了散文文體形式輕盈與內容厚重之間的壁壘,實現(xiàn)個體靈魂與廣大人心世界的精神相接通,為鄉(xiāng)土散文的寫作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與可能。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