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見寧德 | 李琰:年香
每逢年關(guān)將至,我的記憶里就會浮起一縷縷濃郁的年香,將我?guī)Щ匦r候在外婆家過年的那段美好時光。
那時外公外婆一家還未遭變故,小姨、小舅也都還沒各自分家,因此仍是一大家子人同住在店下鎮(zhèn)溪美村的木頭老宅里。母親那時和父親兩地分居,一個人帶著我生活,所以每逢年節(jié),也?;啬锛?。拐過熟悉的街角,老遠就看到那座刷著紅漆的老木屋,我小小的心便怦怦地跳得急促起來。那紅漆日子久了,全滲進木頭里去,陽光一照就散出一股特別的香氣。在冬天,望過去,整座老宅就像一只紅撲撲的大火爐似的,叫人看了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暖起來,臉上也浮出笑來。
老宅的前屋緊臨著街道,是作為雜貨鋪的店面使用的。我的外公常常拿著他的竹煙筒坐在高高的柜臺后面,透過半開的格子木窗,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外公就把店里的各種香擺在門口的空地上晾曬。那些香大多是線香,一根根如筷子般粗細,顏色以紫紅、玫紅的居多,也有少部分是赭黃色的。在一排排整齊的線香后面,則威武地立著一根根圓柱狀的粗香,直徑是線香的幾十倍甚至百倍,全都雕著精美的龍紋和祥云,表面還灑上了金粉,在陽光底下熠熠閃爍著,好不氣派!也有的上面不雕龍紋,而是寫著花花綠綠的大字,諸如財源廣進、合家平安、萬事如意之類的祝福語。
“人們通常所說的燒高香啊,燒的就是這種粗香,也叫大香?!蓖夤钢切┫阈Σ[瞇地對我說道。
“那咱們家過年燒什么香啊?咱也燒高香嗎?”我問道,其實心里早就看中那根玫紅底色、刻著藍青銀三色龍紋的大高香了。
外公神秘地笑著,卻不言語,仍舊低頭曬他的香了。
曬香要連曬好幾天,只要一直是好天氣,就連續(xù)不斷地曬到過年那天。于是,我就日日祈禱,希望天天都有大太陽。記憶中,那幾天日子總是出奇的好,我就如愿守在那些線香、高香旁邊,鼻子貪婪地嗅著那種濃郁而又神秘的香味,期盼著除夕夜的到來。
到了除夕那天的下午,陸陸續(xù)續(xù)來店里買香的人就多了起來。有些普通人家只買細條的線香,外公就用紅紙給他們包了一捆,套在紅袋子里拿回去。有些人既買線香也買高香,外公就格外高興,凝神替人家選了半天,終于挑中一根稱意的,還要小心翼翼地用金箔紙給他們包好,讓那家的男人扛在肩膀上拿走。按外公的說法,這就不叫普通的買香,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請香”了。這時候,外公還會說幾句吉利話送他們出店門。對方若是老者,就祝他們福壽綿長、子孫滿堂,若是年輕兩口子,就祝人家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等到暮色四合,做完了舊年的最后一筆買賣,送走了最后一撥客人,外公就一絲不茍地把店面的排門一扇扇逐個插上,木格子窗也關(guān)緊。然后他就站在燈下,托著下巴、瞇著眼睛仔細地挑選我們家除夕夜燒的年香。記得有一年,外公竟把選香的重任交給了我,那年我才八歲。
“來,琰琰來選一根喜歡的!”
我的小手一指就指到那根雕著龍紋、無比氣派的大高香。
“好啊,好啊,就它了,今年咱家也燒高香咯!”外公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亮閃閃的幾顆金門牙。他興致勃勃地把那根高香扛到門邊,讓它斜倚著墻。然后,他把插香的石墩子連滾帶推地搬了出來,接著便把那根無比氣派的大高香插了進去,并給它點上了火。
街道上此刻格外寂靜,連人聲都似乎沉在深藍的夜色當(dāng)中了。我朝街道兩邊望去,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門前都點著香。有的人家門前是三炷線香一起插在一只銅制的高腳香爐里,有的則和我們家一樣,只點一大根高香。夜色越來越濃了,像是由那一縷縷的香煙幻化而成的。年香的味道在街道上靜靜地彌漫著,它和各家窗縫里透出的燈光一起,默默醞釀著,編織起了一個寧靜祥和的除夕之夜。
我和外公把母親、小姨、小舅幾個人都叫出來,一起朝高香拜了三拜,許了新年愿望,便進屋去。關(guān)上門的那一瞬間,似乎也把街上濃濃的年香關(guān)在了門外。而屋里此刻正有另一股年香在四下飄溢著。
除夕這一天,也是外婆最忙的一天。這一天里,外婆幾乎都在廚房里忙碌,前屋的生意便只能交給外公來看顧。而屋里的年香便是由外婆的巧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香里,有煎紅糖糯米糕的清甜,有炸春卷的胡椒香,還有用炸帶魚吊的雜燴糊湯里的酸筍香……真是說不盡那無窮的美味、無窮的噴香?。?/p>
這時候,外婆見我們都進來了,便說:“快去對門的阿吉家看看,還有新攤的面皮么,晚了人家該收攤了,今兒可是除夕夜?!?/p>
這四下里的鄰居干什么行當(dāng)?shù)亩加校钡匠σ惯€在干活的估計就只阿吉一家了。他們家是專門攤面皮的。只見搪瓷盆里和好的面糊,不稠不稀正剛好。阿吉叔用長柄圓勺舀出一勺面糊來,倒在冒著熱氣的圓形鐵盤上,用一根竹刮子快快地攤平,滋溜溜地轉(zhuǎn)一圈,只一會兒工夫,一股甜甜的面香便彌散在空氣里了,一張雪白軟糯的面皮也就攤好了。攤好的面皮被疊成高高的一摞,客人要多少就裝多少。面皮是用來包薄餅用的。那綿軟熱乎的面皮包上燒好的綠豆芽,卷成小枕頭似的一小卷,甭提有多好吃了!
我站在阿吉叔的攤位前,嗅著那香味兒,嘴饞得很。等到所有的面皮都攤好了,我就像抱著個大寶貝似的把它揣在懷里興沖沖地跑回家去,一邊跑一邊還吆喝著:“面皮來咯!面皮來咯!熱乎乎的面皮哦!”那種忘我的開懷,讓我連阿吉叔在身后發(fā)出的笑聲也不曾在意了。
米糕香、春卷香、面皮香這樣的人間煙火之香固然誘人,不過我卻被除夕夜廚房里飄蕩的另外一股水沉香似的味道吸引住了。我順著香味尋去,原來那是供在灶王爺神龕里的三炷香散發(fā)出的香氣啊!外婆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平時從不殺生,但逢年過節(jié)又不得不殺雞宰鴨的,所以她總是要在灶前燃香,并莊嚴(yán)地念誦《往生咒》,為那些無辜受死的牲畜超度亡魂。
外婆念的《往生咒》收錄在一本十分古老的雕版刻印的經(jīng)書里,經(jīng)書的封皮上用宋體寫著《佛教早晚課念誦集》幾個大字。外婆把她最寶愛的經(jīng)書藏在衣櫥里。那是一方黑底描金的五斗柜,上面用油彩繪著許多山水人物。據(jù)說那是外婆與外公當(dāng)年的結(jié)婚禮物呢。衣櫥里專門放置外婆每年定做的新衣服。那些衣服外婆平時舍不得穿,都平平整整地疊放在那里。衣櫥的四角里都分別放上樟腦丸來防蟲。因此日子久了那本經(jīng)書也沾上了一股淡淡的樟腦香,我每次一聞都會不禁陷入一種縹緲的遐思當(dāng)中,而內(nèi)心又感到無比安寧。
大年初一的早晨,平時鮮少穿新衣的外婆這一天則必定要穿上新衣,因為她要帶著全家人到寺里去,在佛前獻上新年的頭一炷香。
來寺里上香的人真多啊!濃濃的香煙在老遠的地方就能聞得見。我摸了摸寺院山門的那只漢白玉大象,抬手一聞,哇,連石象的身上也滲著香氣??!回想昨夜,正是在這樣的香煙裊裊中,我們辭別了舊歲。而今朝又是在同樣的香煙裊裊中,我們迎來了新年。原來我們與年香是如此難分難舍、彼此牽纏著?。?/p>
“外婆,這么多的香都是燒給誰的呀?”懵懂幼小的我好奇地問道。
“哦,燒給天上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薩,讓他們保佑我們一家平安,來年事事順心如意,也燒給地獄里的惡鬼冤魂,讓他們消除罪孽得以安寧,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外婆對著佛像合掌頂禮后,臉上浮現(xiàn)出蓮花一般祥和的微笑,對我說道。
哦,原來年香有這么神奇的力量??!我小小的心靈從此對這飄浮在凡塵俗世間的香氣充滿了深深的敬意。
后來,父親搬來和我們一起生活,母親和我就改到奶奶家過春節(jié)了。奶奶家是信仰基督教的,過年從不燒香。故此,在以后的春節(jié)里,我便再沒有聞到過那樣神奇美好的年香了。這幾年,母親與小姨、小舅之間,因為一些不愉快的事由,彼此也走動得少了,兄弟姐妹之間的情誼竟也一年比一年地淡了。想來真是令人唏噓!
而記憶里的那縷年香,卻若即若離的,始終不散,在我不變的童心里久久彌漫……
來源:閩東日報
文字:李琰
編輯:陳娥
審核:林翠慧 林珺
責(zé)任編輯:陳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