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苗在蛙聲中長勢喜人。有月光的晚上，走到秧田邊，清風(fēng)帶來水田秧苗的氣息，蛙聲從秧田里漫出來。這是莊稼人最滿足的時刻。

月光下的秧苗，像是被清風(fēng)的梳子打理過，整整齊齊的。田水映著月光，如夜明珠一樣閃亮。

莊稼人站在田壟邊，心里籌算著，再過幾天就可以拔秧，應(yīng)該叫誰幫忙。這叫的幫工，平時都是有交往的。農(nóng)忙時就互助，不談工錢，一日供三餐，另有兩頓點心。要辦好這三餐和兩頓，家庭主婦提前幾天就操持了。家境較好的莊戶，待幫工就像搞宴請，特別夜里一餐就有八盤十盤的。

這就是插田酒。農(nóng)村有句話叫：“婦女全看坐月子，男人全看插田酒。”

等到拔秧的日子，天還沒亮，莊戶人家已是燈火搖曳，人聲涌動。

這是早晨的五點鐘，蛙聲剛剛從昨夜的月光中醒來。田野的風(fēng)，溝渠里汩汩的流水，枝頭的鳥鳴，拔秧插田的莊稼漢五六人走在田埂上，霧氣纏繞著他們赤裸壯實的腿肚子。他們堅定地走向五月蓬勃的田野。

父親也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在村里，父親18歲就是勞動好手。苦難的生活磨煉了他，年紀輕輕就算滿工分。所以，后來搞單干了，忙不過來的時候，莊戶人家都喜歡叫我父親幫工。他不抽煙不喝酒，話不多，埋頭干活。莊戶人家喜歡的就是這份實誠。

秧田泊在山村的輕霧中，秧葉子上含著晨露，矩形的秧田，像一塊大大的綠豆糕，惹人愛憐。莊稼漢，一輩子與田野戀愛，在他們眼中，山川草木，皆可深戀。人不負莊稼，莊稼侍養(yǎng)人。真的，離開田野的莊稼人，有千般不舍，萬般不適。我父親離開田野的頭幾年，感覺丟了魂，提不起神。只有看到后門那把閑置的鋤頭，才讓眼神又有一股生氣。如今提起拔秧插田，他還有英雄氣。

那是父親的得意之處！

父親選了一個角度，秧苗在他的手下是那樣愉悅地順從，他拔一把秧苗在手，別人才拔半把。捆扎秧把子，那是技術(shù)活，父親手里的筍殼帶子一繞，一緊，便把秧把子輕輕地拋到身后的秧桶里。

陽光驅(qū)散了霧氣，田野山崗明朗起來了。大概是上午九點，莊稼漢們勞作將近四個小時。這時，女主人早將一挑的點心送到田邊了。點心是油卷面，還有幾樣下酒菜，酒是家釀的糯米酒。幾個莊稼人，或坐或蹲，田埂邊便多了辛苦勞作后的歡聲笑語。主人家殷勤勸酒，但莊稼漢都有分寸，怕喝多了誤事。

點心后，重頭戲開始了。插田（農(nóng)村人把插秧叫插田），種下的是莊稼人一年的希望。插田，小塊的田，一個人搞定；大塊的田，就需要兩三人合作了。這就有競賽的意味了。三兩個人，手里持秧苗，如雞啄米一般，在水田里點下一束束秧苗。人往后退，面前的秧苗便拉成線，線又組成面，一塊大田，半個時辰便布成一面綠。

插田，最考驗一個莊稼人的功夫。福鼎有句話：“沒兩下，不敢去店下。”店下是福鼎的糧倉，田都是大田，沒有一身插秧的硬本領(lǐng)，你是下不了田的。

我的父親，他頗為自豪，也常常引以為傲的，就是他曾經(jīng)下過店下的田，喝過店下的插田酒，看過店下生產(chǎn)隊放映的電影。可見，我父親有一身的硬本領(lǐng)。

插完幾坵田，女主人又送來午飯了。菜很豐盛，十個大海碗裝著菜肴。十大碗，這是主人待人最高規(guī)格，也蘊含著農(nóng)家人對十全十美的渴盼。一個農(nóng)戶人家，要辦成這樣豐盛的插田酒，是要早早就準備好食材的。有些家常菜，是農(nóng)戶就地取材的。重片干燜肉，筍干燉肉，泥鰍面，魚蘇煮溪魚，爆炒兔肉……這些家常菜，每一道都融注主人的用心與熱情。他們純樸好客，懂得這些土里扒食的人，吃一頓豐盛的飯菜是多么重要。

陽光熱辣辣的，找一片樹蔭，攤開一塊布，十大海碗擺開，頭上蟬聲一片，樹下飯菜香與田野氣息交融。莊稼漢席地而坐，腿肚子上沾著田泥，赤裸的手臂粘著田野的草屑。他們大口吃飯，酒也喝一點，解解半天勞碌的困乏。主人在旁，勸莊稼漢們夾菜，主客之間，言笑泄泄。這是南方村莊田頭的盛景，如今早已難覓蹤影。有幸少年時光，曾目睹過這樣的風(fēng)光，記存心間。

下午又省不了一頓點心。

日斜時，幾個人都完成了插田的任務(wù)。

村莊，在這樣的傍晚，像是增添了許多熱鬧的氣息，不是過節(jié)，但有過節(jié)的味道。主人家早已為插田的莊稼漢備好一桌的酒菜。這是一天中最豐盛的一頓。這些莊稼漢，此時圍坐著桌子，可以舉杯盡情地喝酒。主人家頻頻勸酒，家釀的糯米酒，給了他們熱情、力量與渴盼。這樣的夜，主人熱情，莊稼漢也盡興。他們在酒微醺后，來了興致，劃起拳來。這熱鬧的氣氛，引得鄰舍來“觀戰(zhàn)”。

這一頓晚飯，要吃到深夜。這既是農(nóng)家人的一種傳統(tǒng)，也是莊稼人一種美好的期盼。插田酒越豐盛，農(nóng)家人未來的生活就越豐盛。

插田酒，這一道農(nóng)村的美麗風(fēng)景，如今已難覓蹤影了。不知是否在某一個地方，還保留有這樣的習(xí)俗？那真是令人懷想不已。

來源：閩東日報

文字：朱國庫

編輯：林哲雨

審核：陳娥 林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