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嶼六絕/唐 頤
竹江島鳥瞰 張恒鋒 攝
竹江俗稱竹嶼。我更喜歡它的俗稱,聞其名便知是一座島嶼。稱竹江,名不符實,分明是一座島嶼,四面環(huán)海,何江之有?
戊戌清明季節(jié),初訪慕名已久小島,所見所聞,驚艷竹嶼六絕,頓覺相見恨晚。
一絕虎島與浮島
一座島嶼,生長在東吾洋西北海面,不足0.2平方公里,形狀如一只臥虎。從一張航拍圖上看,高昂的虎頭、敦實的虎背、渾圓的虎臀皆可尋覓,退潮后的弧形沙堤便是一條孔武有力的虎尾。據說從東吾洋西岸目蓮寺的山上觀看,竹嶼島酷似一只猛虎,忠誠值守著煙波浩渺的東吾洋。
虎頭崗海拔最高,48米,如今成了攝影愛好者的一處黃金寶地。東方日出,西方落日,朝霞晚霞,潮漲潮落,潮漲舟楫,潮落灘涂,耕海耘灘,彩色家園,皆可一覽無遺,沁人心脾。
臥在海面的虎島,任憑颶風狂浪,總是巋然不動,沉浮自如,即使海邊頂風沐浪的石厝、街道、碼頭,也從未受損,堪稱奇絕,于是又有“浮島”之稱。當地朋友云,浮島的島基是由貝類海洋生物殘軀沉積而成的,碳化了的海生物,既堅硬,又有縫隙,像是一塊大海綿,自然是遇大水膨脹,水退則壓縮,這聽起來似乎也很有科學依據。
汐路橋 徐龍近 攝
海上田園 王龍華 攝
二絕天下海埕第一橋
每當退潮時,在竹嶼蒼茫的灘涂上,就會出現(xiàn)一條路橋;漲潮后,路橋淹沒于浩蕩海水之下。于是,這條長達3651米,中國獨一無二的路橋,被命名為“汐路橋”,名副其實也。從此,大自然準時的潮汐,每天總有兩個時段讓虎島變成半島。
200多年前的竹嶼人,究竟誰是創(chuàng)意者、設計師、出資人,又有多少能工巧匠,一起完成了這項國寶級的工程。如今,查閱地方史料,只知是清乾隆年間由鄉(xiāng)紳鄭繡軒倡建,至嘉慶十六年(1811年),鄭啟昂耗巨資建三年而成。至于那些堪稱大國工匠的功臣們,已成為無名英雄。
據說,龐大工程施工,先往淤泥中打下密集的松木樁,再橫鋪松木條,松木條之上用條石壘砌,必須橫豎三層,最后用一米長的條石一塊緊挨一塊鋪設路面,路面也就1米寬,但有些路段寬達1.8米,便于挑重擔者迎面相過。途中6座橋,則采用石拱橋工藝建造,橋孔可行舟。汐路橋所用條石,為花崗巖,皆采自當年寧德一座石礦。
不走汐路橋,不算到竹嶼。那日午后,水落石(橋)出,我們一行文友10余人,魚貫而行,踏上汐路橋。
這是一趟絕無僅有的徒步體驗。
春雨欲來,烏云壓海,海天一色,涼風拂面,放眼而望,灰濛濛的灘涂遼闊無涯,近觀灘涂表面油亮光滑,似乎新抹上一層油。汐路橋蜿蜒至天邊,剛剛露出海面的條石粘附著一層薄薄淤泥,管護人員還來不及沖洗,我們太性急了。
踏石而行,忽然感覺有點像行走在林區(qū)小鐵路的枕木上,只是條石枕木貌似平整,其實崎嶇不平。附生著貝殼和藻類的條石,斑駁滄桑,尚且滑膩,行走必須小心翼翼,把握重心,步步為營,否則,一失足跌入灘涂,成泥猴也。
汐路橋忽然鉆入“竹林”中,普普通通的毛竹林立海上,間距相等,便形成了蔚為壯觀的陣勢,猶如列隊齊整、集結待命的集團軍。原來竹林是竹嶼人耕耘灘涂工具,上端相系繩索,將新采摘的海帶逐條掛上,便是一個大曬場。到那時節(jié),迎風飄揚的海帶,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在油光發(fā)亮的灘涂上,成了一道道攝影愛好者的新風景。
汐路橋盡頭是小馬村,登上海堤,遠眺竹嶼,茫茫灘涂與小島連成一片。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不禁笑出聲來:相傳許多年前,長江三峽有一批移民安置閩東沿海,當晚來到新居,只見門口一片汪洋大海,風光如畫,移民甚感欣慰。不料次日清晨,移民奔走相告,大呼:我們上當了!昨晚一湖好水,全無蹤影,只剩下一片爛泥灘……
又說這個故事是三峽人調侃自己而杜撰的。
阿婆走水 柳明格 攝
三絕阿婆走水
約1000戶、4000人口的竹嶼島,人均島嶼國土面積不足一分地,島上無田可耕,無山可墾。但他們又是富有的,有著海域面積24500多畝,人均6畝多。一個純粹的耕海牧灘的島嶼。
因此,這里媽祖信仰由來已久,根深蒂固十分自然,因為神明一喜,海產豐盈;媽祖巡安,百姓平安。島上有兩座天后宮,前澳天后宮始建于南宋慶元年間,屬省級文保單位。每年農歷三月,祭祀媽祖活動是竹嶼最為熱鬧的民俗節(jié)日,清朝就有詩人歌詠:“一年繁華景,盡在三月天。”
“阿婆走水”儀式獨具特色。竹嶼人稱媽祖為“阿婆”,多了幾分親近感。到了農歷三月廿五、廿六兩天,待潮水初漲,16名壯丁抬著媽祖神輿沿街巡行,前有銅鑼、令旗、龍傘、銜牌,鼓樂齊鳴,后隨信眾香客,熱鬧非凡。行至海灘上,只聽三聲銃響,壯丁們口喊號子,抬著神輿疾步如飛,向海灘淺水處奔去,濺起層層浪花。此時,岸上觀眾齊聲喝彩,喝彩聲愈高,轎夫們踩水愈歡,濺起的浪花愈高。而后,將神輿抬高又放下,放下又抬高,如此反復,蘸水36次,也可12次,謂之“安瀾”,年年月月風平浪靜。
“阿婆走水”民俗活動,在竹嶼有600多年歷史。改革開放以來,民俗活動越辦越紅火,這是因為竹嶼人從脫貧到小康,又直奔富裕大道,生活越過越紅火。近10多年,竹嶼人在縣城購置商品房就達1000套,95%以上的小島人在縣城有房產。
四絕竹蠣始祖地
海蠣是一道普遍受人歡迎的海鮮美味,“霞浦海蠣”聲名遠揚,論首功應歸于竹嶼,因為竹嶼是竹蠣的始祖地。
先前,海蠣的養(yǎng)殖是撈取深海牡蠣之殼,布于灘涂之中,待蠣殼生蠣,循環(huán)反復,但產量低,而且鮮美的海蠣往往成為魚蟹盤中餐。島民便用石塊圈圍和竹子圍插養(yǎng)殖區(qū)域,以期防護之用。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竹子附生出成串海蠣,比蠣殼生蠣更好,幾番試驗,逐步總結出用三尺竹竿插入灘涂的養(yǎng)殖方法,故名“竹蠣”。
實踐出真知,人民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根本動力,但往往離不開專家和有識之士的推動。插竹養(yǎng)蠣技藝能載入史冊,代代相傳,得益于竹嶼鄭氏子孫。明嘉靖年間,辛卯舉人、江西都昌縣令、誥贈奉直大夫鄭洪圖,總結撰寫了《蠣蜅考》,對插竹養(yǎng)蠣發(fā)明過程與養(yǎng)殖技藝,進行了詳細記述與論證?!断犕椏肌烦蔀橹袊谝槐局裣狆B(yǎng)殖專著。
相傳竹嶼的得名,最早是因為島嶼盛產竹子,現(xiàn)在看來,插竹養(yǎng)蠣是竹嶼的專利,竹嶼是竹蠣的始祖之地,同樣一個“竹”字,不僅標志著竹嶼名稱的自然生態(tài)含義,還賦予中國海洋養(yǎng)殖史上的厚重文化,內容何其豐富。
直到今天,竹嶼村的海蠣養(yǎng)殖面積之大和產量之高,還是保持著霞浦沿海所有漁村中的兩個之最。每家每戶,僅此一項年收入,少的幾萬元,多的10多萬元。
竹嶼現(xiàn)在還保存著清明海蠣祭祖和海蠣宴的傳統(tǒng)習俗與飲食文化。那天午餐,主人安排我們在前澳天后宮,與參加祭祀媽祖的群眾一道,品嘗了當地不少海鮮,文友們對海蠣煎尤是贊不絕口。
寫到海蠣,我想起一位小時候生活在竹嶼的文友,她回憶“時光深處海腥味芬芳縈繞”,描述的兩處細節(jié)好生讓人羨慕嫉妒,一處寫她小時候,外婆家老是炸“蒲蠣包”,一塊塊比碗還大,切成4份,一頓吃不完,下頓再吃,讓她一上飯桌,看到“蒲蠣包”就想哭,實在吃膩了。還有一處寫到,外婆經常幫工開海蠣,肥胖的海蠣肉里偶有寄生的小小螃蟹,只有黃豆般大小,生吃清甜美味,外婆總是用小酒盅裝著留她享用,那是兒時最甘美的零食。
“蒲蠣包”又讓我聯(lián)想起平潭島一位同學,前幾年他在平潭與我一起享用一道美食、價格不菲的爆炒海螺肉,他不吃,說上世紀60年代初經濟困難,家中早餐連地瓜粥都喝不上,只能以海螺肉充饑,清水煮熟蘸著粗鹽巴吃,那東西海腥味特大,留在嘴里久久難以消除,到了學校同學們嫌棄,都不愿意和他講話,令他十分自卑。
原來局外人羨慕嫉妒就像海腥味一樣難以消除,因為總是體會不到“各有各的難處”哲理深刻。至于蠣肉中小小螃蟹的美味,確實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令人想起一句名言: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親口嘗一嘗。
海蠣養(yǎng)殖 徐龍近 攝
五絕鑼鼓二井
島中有二井,位于學堂宮附近,兩井并排,相距才1.5米,久旱不涸,分別稱上井、下井。奇特的是,扔一塊石頭進去,上井響鑼聲,下井響鼓聲。
相傳早年間,鄭氏家族建了新屋,花重金請來師傅勘探水源,選準方位鑿井。鑿到10米左右,仍不見水源,大家都很失望,探井師傅于心不甘,夜宿井底,忽聞水聲,一面響“哐”,另一面響“咚”,大喜,次日接著鑿,終于出水。師傅干脆在相距1.5米處再鑿一井。兩井出水后,只要往井里扔一塊石頭,或者遇到下雨天,便會分別發(fā)出“哐”聲與“咚”聲,從此鑼鼓井遠近聞名。
兩井之水雖清澈,但含堿量高,有苦澀味,不宜長期飲用與洗漱。霞浦民間形容人脾氣臭就拿竹嶼人說事,即“竹嶼人,咸水洗臉。”寓意咸水洗臉,脾性臭硬。
直到上世紀80年代,從大陸引水上島,竹嶼人才充分享用了淡水帶來的便利與歡樂。之后,鑼鼓兩井成了純粹的文物,加上井蓋予以保護。
六絕海捕馬鮫魚
福建有俗語:“山上麂鹿麞,海里馬鮫鯧。”說的是山珍與海珍。上世紀70年代,我在福安一家工廠當工人,廠領導英明,竟用金工車間的下腳料鐵屑,向霞浦一家“社辦”企業(yè)換來一卡車馬鮫魚,職工人手一份。也是霞浦工友,教大家做馬鮫魚燜米湯飯,那獨特的海腥味芬芳縈繞,也在我的時光深處。
據說福建沿海能掌握捕馬鮫魚獨門絕活的只有竹嶼人,這門技藝自南宋起傳承了800年。直至上世紀70年代,每年小滿季節(jié),馬鮫魚還是成群結隊游入官井洋產卵,至小暑返回大洋。這期間,竹嶼有50多艘海捕船,帶著自制的馬鮫流刺網,每船用網約50張。船隊與每船有總指揮和黨年(船長),管理嚴格,分工明確。出海前必須舉行隆重儀式,充滿神秘色彩。那時節(jié),沙江人捕金光燦燦黃瓜魚,竹嶼人捕銀光閃閃馬鮫魚,各有所長,沿海一帶就有了“金沙江、銀竹嶼”的俗稱。
漁汛初至,先在靠近官井洋的洋頭里(屬東吾洋海域)試捕三五日。每日夜出晨歸,歸來泊船碼頭,邀請男童上船共享“洋頭里馬鮫飯”,以慶初戰(zhàn)告捷,以祈大獲豐收。這項習俗明顯歧視女性,所以那位文友至今耿耿于懷,但她承認人生值得記憶的一個收獲:自己最初的性別意識,始于沒吃上“洋頭里馬鮫飯”。
因為有的馬鮫魚還沒來得及產卵就被捕,那一串串大得出奇的卵,便被取出壓扁腌制風干,成了獨特的一道咸菜。我當年在工廠回家探親,帶回馬鮫魚卵和蟹腳(腌制的梭子蟹大腳,比整只腌蟹便宜),父母親大為贊賞,說這是當家的旱菜(可保存久)。只是魚卵不宜給孩童吃,因為民間有個說法,孩童吃魚卵須一粒粒數著吃,若囫圇吞棗,日后上學,算術課讀不好。
上世紀80年代之后,官井洋馬鮫魚漸少,竹嶼的海捕馬鮫魚技藝,也成為絕響。
此番竹嶼之行,當地朋友告訴我,隨著竹嶼旅游設施的完善,得天獨厚的灘涂攝影基地,將成為新一絕。
責任編輯:卓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