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的足跡
涵江村葛洪山茶園 霞宣 圖
□ 鄭飛雪
葛洪沿著東南海岸走,被一座山攔住,他的腳步停留下來。葛洪居住過的山,后人叫葛洪山。這是葛洪弘道生涯中,唯一以他名字命名的山。
我到達葛洪山時,時近中午,山頂還有一段距離。抬頭望峰,壁立千仞,如一道屏障直插云霄。葛洪山脈沿東西走向蜿蜒,屹立在海岸上,被譽為“東南第一峰”。山腳,海霧迷茫;山中,霧氣縹緲;山頭,云霧籠罩。據(jù)說,清晨和傍晚霧氣會更大。正午的霧氣稀薄,如久遠的時光,在眼前恍惚著。
東晉時的葛洪正被一場霧驅(qū)趕著,從山腳一步步邁向山顛。霧,忽東忽西,籠罩現(xiàn)實,呈現(xiàn)另一種理想。葛洪穿過云霧追逐他的理想。葛洪的理想是弘道倡醫(yī),煉丹制藥,修身養(yǎng)性。山坡上的草,展開溫暖的笑,牽引葛洪的腳步一路向上。艾草、苧麻、青蒿、半枝蓮、枸杞、當歸、蒼耳子、石斛、土茯苓、黃精、苦地丁……各色花草匍匐山徑。有的草貼向地面,等待他單薄的草履掠過;有的草從巖縫間伸出手,等待他輕輕相握;有的草抻長脖子,探頭探腦。葛洪被草木的溫情感動著,仿佛遇見前世的親人。他留連山坡上,林間的松花、桂枝、荔枝樹、桃樹、橄欖樹、李樹……飄來陣陣芬芳。有的枝梢掛著蜂巢、蟬蛻,在風中搖晃;有的草叢隱著蛇蛻、羌螂蟲,隨風搖擺。忽然,葛洪的腳被一根青風藤絆住。他低下頭,看見植被覆蓋下的土壤,杏黃的泥土泛著紅暈。那羞澀的紅暈像蒸熟的地瓜綿糯的瓜壤,飄散出縷縷香氣,葛洪嗅到泥土的芳香。他用手捏了捏泥土,發(fā)現(xiàn)橙黃的泥土里閃爍其詞的顆粒。這些顆粒泄露著巖石的機密:礬石、硝石、石灰、石黃、石膽、戎鹽……泥土里包藏的石料,可以冶煉丹藥。葛洪欣喜地剖開一堆堆泥土,尋覓著丹石。山腳下迷茫的大海,有牡蠣、鮑貝、鱉甲、海螺、海藻等海生物,山中有礦物、藥草、果仁、蟲豸等,可以用來煉制各種品質(zhì)的丹藥。一場霧,如冥冥中的召喚,葛洪一路風餐露宿邂逅了山海藥材。葛洪的腳步邁向山巔,在山上建屋、筑臺、居住下來。在葛洪的腳步到達之前,山原名高平山。
遠離塵囂的生活,應該就是仙居生活吧。葛洪晨起煉丹,薄暮時分打坐。當暮色籠罩,他端坐在云峰之上,腳下海霧茫茫,會想些什么呢?山頂上的石洞、石屏、石幾、石床、丹爐、棋局、篆刻等器物,見證了一個人在荒山生活的足跡;印證了一個古人飄飄欲仙的生命理想。
我沿著葛洪的足跡走,遇見一壟壟茶,以流水的線條盤恒在山坡上。茶園修剪得很整齊,人工的耐力通過茶樹,以優(yōu)美的線條展示出來。霧氣中的茶,閃著翠綠的光,透過正面的葉片,看見背面的山嵐。赭黃的泥土,似乎靜靜述說著與葛洪相遇的時光。這片富鋅的土壤,讓生長的草木蔥蘢,閃著誘人的光澤。高山茶沉浸在古老的光陰里,與世無爭。當年葛洪是否采下一片片茶青,用清澈的泉水泡開,解除旅途饑渴?隱修于世,清靜養(yǎng)生,能專心探索。葛洪以煉丹的形式,研制藥品。他撰寫的《抱樸子》《金匱藥方》,字里行間一定穿透著這座山上的茶時光。茶,因為葛洪的一段時光,叫葛洪茶。葛洪茶于每年第一個月圓之前采摘,制作成開春節(jié)氣最早的茶——元宵茶。元宵茶,被譽為中國“第一早茶”。因為高山、海霧等地理、氣候原因,元宵茶韻味獨特。一壺茶,傾瀉出金黃的湯色,如初春明媚的陽光,飄散著板栗香、松花香、橄欖香、荔枝香,縷縷回甘喚醒春天的夢囈。求仙的傳說化成舌尖上一縷縷氣息。
葛洪的愿望,也是百姓的愿望:擺脫疾苦,健康長壽。他把各種藥材經(jīng)過化合、分解、離析、萃取等一系列化學程序提煉成丹藥,是強身健體的養(yǎng)生丸。人類的發(fā)展,在于不斷超越自已,挑戰(zhàn)未來。葛洪的追求讓生命比草木尊貴,比蟲鳥更堅強。葛洪未來的憧憬,展現(xiàn)在今天的葛洪山腳下。鄉(xiāng)村背山面海,物質(zhì)生活就地取材,恬淡而居,和樂生活。一代代追索,一代代傳承。葛洪不畏艱險的求索精神,影響著山腳下的東吾洋居民。
在葛洪離去一千兩百年之后,清朝嘉靖年間,竹嶼島有位青年名鄭洪圖,他試探著把春天的竹竿扦插在海水中,吸附蠣種,發(fā)明了竹蠣養(yǎng)殖,并載入中國首部海蠣養(yǎng)殖史《蠣蜅考》。智慧和勞作,讓東吾洋成為春耕秋收的海上田園。春收海帶,秋扦竹蠣,冬播刺參,秋收紫菜。沿海家園被譽為全國海帶之鄉(xiāng),紫菜之鄉(xiāng),南方海參之鄉(xiāng)。海面上,一根根養(yǎng)殖竹竿像水田里的秧苗,茁發(fā)著生機;蜿蜒的水路,悠游的船只,翔飛的鷺鳥……勾勒著水墨風光。波光云影,是攝影愛好者追逐的天堂。那片光,是時間,是歷史,照亮了葛洪晉時的夢。山之南面的東吾洋,是全國少有的湖泊式海洋。這片海,風光旖旎,千年后成為漁民耕種的金飯碗。富庶產(chǎn)生夢想,安寧擁有和諧。葛洪煉丹制藥,為了去疾消災,呈現(xiàn)今天安康生活的理想。
葛洪山以西,沿著葛洪的足跡穿過茶園,三個不同年代的貝丘遺址高低錯落,呈現(xiàn)成弧形映入視野:黃瓜山貝丘遺址、屏風山貝丘遺址和葛洪山貝丘遺址。葛洪山貝丘遺址坐落在葛洪山腰,迄今兩千多年,是目前世界地理位置最高的貝丘遺址。它像古人一路風塵遺落下的小褡褳,等待一雙手鄭重打開它,解開時光深處的秘密。遠處的黃瓜山貝丘遺址并不像黃瓜,像一個馬鞍坐落在小馬村旁,等待將軍的手策馬揚鞭。黃瓜山貝丘迄今四千多年。因其顯著的文化特征,近年,經(jīng)福建省考古界認定,提升為黃瓜山文化,是新石器時期人類活動的文化遺存。我曾懷著崇敬的心情到訪過這片遠祖的聚居地。山不高,長滿了野草和灌木。用木棍挖開泥土,尋找被歲月掩埋的貝殼、陶片、瓦片。那些碎片裹著泥土,辨不出最初的斑紋,像現(xiàn)代碎片,又像古代碎片,每片碎塊都裹藏著生活的謎。佇立山頭,仿佛聽見先人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螺號聲聲向遠方傳遞著訊息;狩獵歸來的腳步驚飛了林鳥,草間野兔奔突,糜鹿逃竄。生活細節(jié)猶如一朵朵山花,安靜地開在腳邊。葛洪的腳步是否涉過這些遠山,與古人會晤?不同海拔的貝丘遺址,記錄著人類遷徙的腳步,從海洋遷往山地,從低處遷往高處。前人的腳步,促成今天的文明。東晉葛洪的一次跋涉,成為后人探索的一條途徑。
葛洪山北面山腳,坐落著閩東最早的縣份——溫麻古縣的舊址。溫麻縣,因溫麻船屯命名。三國時期,東吳政權(quán)在福州設(shè)立“典船校尉”一職,掌造海船,在福寧灣的古縣村一帶設(shè)立溫麻船屯。閩東沿海多山,盛產(chǎn)造船木材。“溫麻五會”技術(shù)制造出一艘艘海船,用于通航、商貿(mào)、海戰(zhàn),迎向歷史的風浪。葛洪穿過溫麻古縣登上高平山時,三國煙云已消逝成歷史,但造船場的工事依舊繁忙著。山腳船板敲擊聲,拉船的號子聲,浪濤嘩嘩的聲響,像動聽的歌謠,載著葛洪的夢想啟航。葛洪在山上居住兩年后,繼續(xù)南下,于公元332年到達廣東羅浮山。
葛洪晚年攜著妻兒隱居羅浮山,內(nèi)擅丹道,外習醫(yī)術(shù),撰寫了多部醫(yī)藥著作,成為嶺南醫(yī)學的開山始祖。一千七百多年后,科學家屠呦呦溫習中醫(yī)古籍,翻開葛洪記錄的《肘后備急方》,其中有關(guān)“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的截瘧記載,讓她深受啟發(fā)。屠呦呦提取青蒿素,解決了世界瘧疾問題,拯救了數(shù)百萬生命,獲得諾貝爾醫(yī)學獎。葛洪的醫(yī)學實踐,為后人的醫(yī)學研究打開了通道。
葛洪山,記錄了葛洪的腳步。葛洪的智慧,不在于行走的路途,在于目光。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