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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東之光 | 鄭承東:一首歌的鵬程老街

2024-06-08 21:33 來源:閩東日報·新寧德客戶端

一首歌的鵬程老街

鄭承東

(一)

春天的暖陽慵懶地曬著鵬程街狹長的古巷。就在分鐘咫尺之間,與之相鄰的八一五路正車水馬龍,喧囂繁雜。

鵬程街那如蛇一般逶迤的古巷里,卻靜怡得恍如隔世,“朱橋雀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的古韻仿佛就是為她而踏歌輕吟。位于八一五路之南的鵬程街、西山路一片是蕉城豪族的聚居地。那些聲名顯赫的家族宅院:林厝里、蔡厝里、薛厝里、馬厝里、陳厝里、黃厝里,至今還有20多幢老宅連成一片,營造出了謎宮一般逶迤曲折的胡同穿巷。

二十世紀初的某一天,在寧德城關(guān)鵬程街中南里一位富商家里,一位學(xué)童在私塾讀書,看見老師又拿起戒尺,向另一學(xué)生腦上敲打,他提出抗議,老師對他大聲斥責(zé),這位學(xué)童竟把老師的書案掀翻了。

后來,這位學(xué)童長大了,依然是這般的火爆子性格。九歲時,他轉(zhuǎn)到城關(guān)第一國民學(xué)校,十三歲進入城關(guān)第一高等小學(xué)讀書,校址就是建于宋嘉祐三年(1058年)的“明倫堂”。十六歲考入霞浦縣省立第三中學(xué),校址在三都島上。因為性格外向,多才多藝,尤其愛唱歌,他就當了文娛委員。1921年,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進入北京大學(xué)。由于常常資助同學(xué),出手大方,同學(xué)們都稱他為“鄭記銀行”。

后來的后來,依然是這般熱情似火,愛打不平的性格主導(dǎo)了他的命運的軌跡。

每年4月,正是江南楝子與槐樹花開的季節(jié),尤其是漫山的油桐花開,如雪臨凡,滿城飄香。

但1927年的4月的天空卻是充滿了血腥味。

這個月的3日,省城福州全城戒嚴,軍警密布。這天上午10時許,國民黨右派在福州南校場策劃組織了“擁蔣護黨”大會。大會上,反共、反對“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言論甚囂塵上。新編第一軍二師五團一營黨代表方毅威,毅然走上臺前痛斥右派分子,被國民黨右派核心人物林壽昌連甩了兩個耳光,叫人用破布堵住方毅威的嘴,剝?nèi)ボ娧b,背插紙旗,五花大綁押去游街。同日下午,方毅威游街押至南臺萬壽大橋頭,被當眾槍殺,并拋尸閩江。隨后,國民黨右派立即對全省和福州城進行戒嚴,發(fā)出逮捕共產(chǎn)黨、國民黨左派和工農(nóng)革命團體積極分子、負責(zé)人的名令。

在此之前,對于國民黨右派發(fā)動政變,共產(chǎn)黨有所察覺,但也只是安排部分同志轉(zhuǎn)移、撤退。我黨甚而還將參加國民黨的黨、團員名單悉數(shù)交給國民黨福州市黨部備案,致使敵人可以按圖索驥,精準逮捕共產(chǎn)黨人。中共福州地委書記徐琛、余哲貞夫婦等30余名共產(chǎn)黨員相繼被捕,但這消息被嚴密封鎖。

那時的刑場在福州西門外的雞角弄,后來號稱榕城的“雨花臺”。如今,這里已是福州市傳染病醫(yī)院。還有片花壇,鮮花怒放。據(jù)說,這里就是當年的刑場,就在這片花壇下曾經(jīng)挖出了一筐筐的白骨,還有腳鐐、手銬。而那兩棵百年老荔枝樹,郁郁蔥蔥,更是見證了當年槍聲與血腥。

1927年4月27日深夜,從鼓樓到雞角弄的這條路上,就是那位掀翻老師書案的“曾經(jīng)少年”一路高唱《國際歌》和徐琛、余哲貞夫婦等六名戰(zhàn)友一同走向刑場。10多名軍警將他打倒在地,用棉布強塞其口。歌聲在寂靜的夜空里傳得很遠,讓福州的不少百姓第一次聽到了《國際歌》悲壯的旋律。臨刑前,軍警拔出棉布,他仍不停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蘇維埃萬歲!”,直至槍響……

徐琛余哲貞夫婦就義前,余哲貞高喊道:“我們結(jié)婚還沒有舉行過婚禮,就讓反動派的槍聲作為我們結(jié)婚的禮炮吧!”夫妻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子彈穿透了他們的胸膛。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刑場上的婚禮。

而那位“曾經(jīng)少年”犧牲的消息傳到老家——寧德,這位烈士的父親和家人立即趕到雞角弄認領(lǐng)尸體。

那時,執(zhí)行槍決用的都是達姆彈(dumdums),又俗稱“開花彈”,子彈一射入人的頭部即變形,讓受刑者臉部血肉模糊。在"雨花臺",父親看到個個烈士已是滿身血污,身形走樣,人臉難辨。

父親用顫抖的手從一位烈士的口袋里找出一方繡著"革命同胞"的手帕,認出這是媳婦為兒子所繡,這才斷定這位烈士就是他的兒子——鄭長璋,時年26歲。

在國民黨右派的瘋狂屠殺下,中共福州地委遭到嚴重破壞,黨員人數(shù)從事變前的150余人銳減至20余人。工農(nóng)革命運動遭到殘酷鎮(zhèn)壓和摧殘,暫時轉(zhuǎn)入低潮。

鄭長璋的遺骸要偷運回寧德,敵人百般刁難。后在鄉(xiāng)親幫助下,才從海上運回故里。他25歲的嬌妻蔡彩珍將6個月大的女兒藏于床下,才躲過一劫。

女兒鄭啟如的回憶:“當年,我出生出來才六個月,爸爸就要去省城救戰(zhàn)友。聽母親說,臨走前,父親親著我的臉說:‘爸爸會很快回來看你’就轉(zhuǎn)身離去了。沒想到離開才4天,父親就犧牲了。”

由于鄭長璋犧牲時的公開身份是國民黨寧德縣黨部籌備處主任,他的中共地下黨員秘密身份不為外人所知,解放后,鄭長璋一直未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還原英雄的真實身份,這也成了鄭長璋家人最大的心愿。

(二)

1921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李大釗先生帶領(lǐng)學(xué)生們,走上京城的街頭,面對勞工,高唱《國際歌》。第一次聽到《國際歌》的勞工們當即要求李大釗先生現(xiàn)場教唱。那一天,京城萬人空巷。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勞工與學(xué)生們齊聲高唱《國際歌》,聲如氣浪,憾人心魄……

也是這一年,一位來自東海之濱的富家子弟,他考進了北大政治系預(yù)科,成為了李大釗的學(xué)生。這位同學(xué)熱情、奔放,愛唱歌,在南方小縣城人的性格里,也屬于異類。當他第一次聽聞老師引吭高歌《國際歌》的瞬間,他忽然覺得全身熱血噴涌,頭皮發(fā)麻。從那時起,他愛上了“英特納雄納爾”,走到哪里唱到哪里。以至于回到寧德,在他的鵬程街故居里,或者就在隔巷的縣黨部——明倫堂里,他的豪放《國際歌》聲,把平時只習(xí)慣于輕吟淺唱著古詩詞的街坊、學(xué)子或百姓們聽得一驚一乍。這是一個怎樣的熱血青年?在鵬程迷宮般的小巷里,他本應(yīng)該是吟誦著《雨巷》,撐著油紙傘,去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而他卻高歌著“英特納雄納爾”的旋律,闊步走在這小巷里,歌聲過處滿是詫異的眼光。

這歌聲吸引著我,去古巷里依稀尋著“英特納雄納爾”的旋律。我去鵬程老街,正是人間最美四月天。

我兒時的清澈時光就在鵬程街大華路15號,俗稱“月爿坪”的黃厝里度過。那天下午的暖陽照射著厝外的青石板路泛著悠光。這是我最喜歡的色調(diào),冷冷地,溫暖而又傷懷。我兒時在這留下的氣味, 已如空氣一樣滲透進青苔覆蓋的磚墻 ,我來了,它便感應(yīng)般從青磚的縫隙間跳躍出來,老宅的空氣里便到處洋溢著我兒時的氣味。

其實,能在鵬程街居住的,在那時的蕉城都是非富即貴。鵬程街的每一棟老宅都透著傳奇。與黃厝里門當戶對的是蔡厝里上下座。蔡家祖上蔡志諒一支(俗稱“家廟蔡”)經(jīng)營茶葉陶瓷,家財巨萬,號稱“蔡百萬”。在老城前林坪、西門街、北門街、南門觀音弄都有他們的大宅。而在大華路的蔡厝里則以觀音弄為界,分為上下兩座,由蔡百萬的8個曾孫平分而住,上座始建光緒七年,由排行一二七八的居住,下座則建于清初(于光緒九年,由蔡氏買進)則由排行三四五六的居住。

在清代、民國時期的蕉城,蔡家是首屈一指的望族。鄭氏的社會地位僅次于蔡氏。鄭氏祖上據(jù)說是南宋進士、武岡知軍鄭士懿的后代。世代居住在縣城,到清道光時期(1821-1850)分為四房,分別居于南門戰(zhàn)場橋、下井堂、學(xué)前街、東門外鹽倉弄。學(xué)前街是鄭長璋祖上這一支的主要聚居地。民國二十八年(1939)秋,日軍飛機數(shù)度轟炸寧德縣城,曾有兩顆炸彈落在了蕉城一?。ㄒ活w未爆炸),殃及位于一小大門口對面的鄭氏祠堂和鄭氏大宅,被炸成了一片廢墟。而鄭長璋的故居位于學(xué)前街6號,舊時與文廟紅墻相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被寧德縣供銷社購買、拆除,重建成新式磚木結(jié)構(gòu)二層樓房,作為供銷社職工宿舍,至今未改。

自清代初期,蔡、鄭兩家友好往來,聯(lián)姻不斷。同樣,鵬程街的黃氏、馬氏、陳氏、林氏、薛氏等與蔡家也都有親戚關(guān)系。當時,蕉城的這些大姓與蔡氏聯(lián)姻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希望能在遭遇重大矛盾沖突時可以得到蔡家的支持和幫助。到了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寧德出了紅色三杰:鄭長璋、蔡威、黃家祥,他們都出生在蕉城富商家中。1923年,鄭長璋娶蔡澤鏛(蔡威)堂姑蔡彩珍為妻,鄭長璋成了蔡威的堂姑丈;1926年,黃家祥娶蔡威表妹王灼珍為妻,黃家祥成了蔡威的表妹夫。因此,蔡威、鄭長璋、黃家祥彼此成了親戚。黃家祥后來畢業(yè)于延安中國抗日軍政大學(xué),在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代縣任抗日民主政府司政科科長。在日軍掃蕩時,黃家祥為掩護戰(zhàn)友撤離,引爆自身手榴彈,與日寇同歸于盡。

福建是最早開展洋務(wù)運動的省份。毗鄰省城的寧德蕉城,也因為三都澳“福海關(guān)”的開設(shè),海上茶葉之路的繁華而富甲一方。一批蕉城富家子弟也啟蒙開化,鵬程街幾大家族的子弟也不例外,從小就接受了東西方文明的沐浴。

鄭長璋,生于1901年,寧德縣城關(guān)(現(xiàn)蕉城區(qū))人,兄弟五人,他居第二。字仲珊,性格豪放,街坊都取諧音,叫他“東山”。他的父親是清末“優(yōu)貢”,由仕及商,家境殷實,在寧德城關(guān)開設(shè)“通泰米酒鋪”,略有家產(chǎn)。1916年,鄭長璋被送到上海東吳大學(xué)附屬第二中學(xué)讀書。1919年北京爆發(fā)“五四”愛國學(xué)生運動,在上海的鄭長璋踴躍參加聲援游行活動,甚至從鄭家在上海開的貨棧支取資金作為活動經(jīng)費。

1921年,鄭長璋考入北大政治系預(yù)科,兩年后升入本科,成為李大釗的學(xué)生。在導(dǎo)師李大釗的教育引導(dǎo)下,鄭長璋參加黨的外圍組織——“反帝非基大同盟”。1923年,他娶了蔡彩珍為妻,妻子也隨之到北京陪讀。在這一年,他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此時,全國共產(chǎn)黨員僅420多位。

蔡澤鏛比堂姑丈鄭長璋小六歲。 1925年,“世界語”中文首度譯者——舅父林振翰讓蔡澤鏛到上海大學(xué)就讀。瞿秋白、蔡和森、惲代英的授課令性格文靜的他享受著西風(fēng)東進的雨露滋潤。1926年6月,蔡澤鏛加入了上海大學(xué)中共黨組織。

此時北伐正勢如破竹。1926年10月10日,由何應(yīng)欽率領(lǐng)的北伐東路軍精銳第一軍揮師入閩。12月3日,國民革命軍開進福州城接管政權(quán),宣告北洋軍閥對福建13年統(tǒng)治的結(jié)束。

北伐軍在福建之所以能勢如破竹,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中共福建地方黨組織的積極配合和黨領(lǐng)導(dǎo)下的工農(nóng)群眾運動的有力支援。中共所做的工作和所起到的作用,奠定了在北伐軍和人民群眾心中的地位,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發(fā)展黨組織、擴大左派力量的有利條件。為此,中共中央及時調(diào)整充實了中共福州地委,派遣一批黨員參加國民黨福建省黨部籌備處工作,并擔(dān)任多個部門領(lǐng)導(dǎo)職務(wù)。而在外求學(xué)的進步學(xué)生也紛紛返回家鄉(xiāng),充實進步組織力量。鄭長璋與同在北京求學(xué)的表弟林國章、在上海求學(xué)的蔡澤鏛,分別由北京、上海黨組織派回福建工作。鑒于當時寧德乃至閩東地區(qū)共產(chǎn)黨組織尚未建立,中共福州地委決定以國民黨省黨部籌備處名義派遣鄭長璋回寧德,以籌備國民黨寧德縣黨部為名,發(fā)展黨組織,開展革命活動。

鄭長璋回到寧德后,經(jīng)過積極籌備,于1926年12月下旬成立了國民黨寧德縣黨部籌備處,鄭長璋為籌備處主任兼組織部長,林國章任委員兼宣傳部長,蔡澤鏛為青年股主任?;I備處有14位成員,他們或是親友,或是同學(xué),志同道合,一起投身國民革命運動。縣黨部籌備處設(shè)在“明倫堂”。“明倫堂”位于鵬程街學(xué)前路2號,蕉城一小校園內(nèi),即原來寧德縣學(xué)宮與文廟所在地。學(xué)宮位于文廟東面,始建于北宋嘉祐三年(1058),朝代更替,屢加修飭。學(xué)宮坐西北朝東南,占地面積三千多平方米,主體建筑依次為學(xué)門、儀門、明倫堂等。這組建筑物在民國期間曾作為政府機構(gòu)使用,一直完整保存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時期,發(fā)生了“武斗”事件,學(xué)宮文廟毀于大火,獨有明倫堂保存完好。明倫堂是學(xué)宮正殿,為讀書、講學(xué)、弘道、研究之所。

國民黨寧德縣黨部籌備處在明倫堂內(nèi)正中懸掛著孫中山遺像,左右兩旁是馬克思、列寧的畫像。上方是“天下為公”橫幅大字,下方為正楷繕寫《總理遺囑》全文。兩邊張貼一副對聯(lián):“不為同志便為仇寇,不是革命便是叛逆”。左右墻壁上掛著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照片,一派莊嚴肅穆的氣象。

而在福州,中共和國民黨左派力量的迅猛發(fā)展,引起了國民黨右派分子的極度恐慌。無論是國民黨福建省黨部籌備處,還是福州市國民黨黨部籌備處,在領(lǐng)導(dǎo)崗位的大多為共產(chǎn)黨員或共青團員。蔣介石看了名單心中不是味,急忙電令何應(yīng)欽再設(shè)福建臨時政治會議,“為全省最高的權(quán)力機關(guān),凡軍、民、財三政均由其決議施行”。9天后(1927年1月3日),福建省臨時政治會議成立,蔣介石自兼主席,由何應(yīng)欽為代理主席,委員中雖然仍有共產(chǎn)黨員和國民黨左派人士,但實權(quán)卻已掌握在以何應(yīng)欽為首的國民黨右派手中了。與此同時,蔣介石改編福建省各路民軍,番號為國民革命軍新編第一軍,從軍長、師、旅、團長都是右派分子。這就為4月3日的反革命政變,做好了軍事準備。 1927年4月2日,蔣介石以“事關(guān)叛黨亂軍”十萬火急,通電“所轄各軍訊此令照辦”也就是這封電報,福州國民黨右派奉若神明,連夜行動。福州“四三”反革命政變由此爆發(fā)。而鄭長璋等卻渾然不知。這封電報注定了鄭長璋和無數(shù)共產(chǎn)黨人的命運。

因此,這邊廂,鄭長璋、蔡澤鏛、林國璋等雷厲風(fēng)行,組織了各類工會、協(xié)會,入會者達上萬人,還幫助地方人士創(chuàng)辦小學(xué),動員工農(nóng)子弟去讀書,組織球隊比賽。甚而,他發(fā)現(xiàn)隔壁三伯公家有虐待丫頭的情況,也會組織婦女會員上門,對三伯公批評和教育。其中,斗爭最激烈、影響最大的行動是反對漁霸獨占海域,允許漁民自由捕魚和販賣,清算縣商會貪污公款,迫使商會“座辦”(即會計)交出部分贓款。當然,鄭長璋的文藝天賦也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他不僅親自參與“街頭劇”表演和“街頭演說”,還在大街小巷、明倫堂教唱國際歌。一時間,“英特納雄納爾”的激昂旋律經(jīng)常在蕉城上空回蕩。蕉城,也因此成了福建省最早傳唱《國際歌》的縣域。

那邊廂,福州省會國民黨左、右派系的激烈斗爭也延燒到縣城。鄭長璋的熱情似火與“激進”引起了國民黨右派的關(guān)注。寧德縣地主和土豪劣紳覺得鄭長璋等人動了他們的蛋糕,對之恨之入骨,他們派李奮等人到福州,向省黨部右派頭目林壽昌告狀,指控鄭長璋是個“嘯聚群眾,屢肇事端的赤色分子”,而林壽昌便指使李奮等人回寧德縣成立縣“擁蔣護黨”大會,向縣黨部奪權(quán)。

福州“四三”反革命政變發(fā)生后,中共福州地委的馬式才同志即去電鄭長璋,告知形勢的嚴峻,要嚴防右派奪權(quán)。鄭長璋似乎感覺到了危機四伏。那幾天,在家里,他會時不時地抱著襁褓中的女兒親熱。有一次,他和女兒說:“女兒呀,假如我為革命犧牲了,你能為我報仇嗎?”妻子問他:“既然處境如此險惡,你干這做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人生總會碰到危險,比如我們現(xiàn)在坐在這里談話,說不定樓板一下子塌下來,我們都得死去,何況我們干的是革命事業(yè)呢!”

鑒于形勢日趨嚴峻,鄭長璋立即派蔡澤鏛、林國璋趕赴福州,向馬式材同志匯報情況。但 “四·三”反革命政變后,馬式材同志已經(jīng)轉(zhuǎn)移。蔡澤鏛、林國璋不了解這一情況,一到省黨部就被捕入獄。鄭長璋聞訊,趕往福州,設(shè)法營救。

1927年4月22日凌晨四時,也就是他離開寧德的第二天,李奮、陳國輝等人率百余人,突然襲擊位于明倫堂的縣黨部,縣黨部落入“擁蔣”的反動集團手中。與此同時,李奮還派陳啟昭等人一路跟蹤?quán)嶉L璋到福州,并向國民黨右派舉報鄭長璋的行蹤。就在當天,鄭長璋在榕城嘉濱菜館被捕,先被送省“擁蔣護黨”大會處,后被轉(zhuǎn)至位于鼓樓的福州警察局扣留所二號牢房關(guān)押。

在獄中,鄭長璋熱情洋溢,忠誠信仰和無懼犧牲的性格再次展現(xiàn)。據(jù)當時中共福州地委工運負責(zé)人王勁國(王永椿)回憶:“我于1927年農(nóng)歷三月十九日中午被捕,寄禁于福州警察局扣留所。過了兩天,我們的牢房就關(guān)進了鄭長璋和陳某某兩同志。鄭一進牢,就同難友們大談共產(chǎn)主義和‘三大政策’,并說‘三大政策’是孫中山總理親自制定的,是國民黨右派破壞了‘三大政策’”。

鄭長璋還向獄友教唱《國際歌》。此時,已是一片肅殺的福州警察局拘留所,忽然傳出了“英特納雄納爾”的雄壯歌聲,這對那些獄警來說,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他們的表情是驚詫的。而對那些獄友來說,正在面對著死亡的威脅,彷徨中聽到這樣無所畏懼的歌聲,那無疑是一種信仰力量的傳導(dǎo),他們的表情也會由此而堅定起來。

僅僅過了6天。1927年4月27日的深夜,有些清涼。鼓樓拘留所里,那腳鏈拖地的聲音,清脆而又沉重。鄭長璋和其他六位戰(zhàn)友知道,那是死亡之神召喚的聲音。從鼓樓到雞角弄路上,沿路只有囚車馬達的轟鳴聲,偶有的喇叭聲咽,在微明的天空和寂靜的長巷里顯得格外地刺耳。忽然,一聲的嘶吼歌聲從囚車里迸發(fā)出來,那歌聲攪亂了黎明的寂靜,路兩旁的民房都紛紛打開窗戶,聽著這聞所未聞的旋律,目送著這支行刑的車隊駛向雞角弄……

那時,福州人不知道那首歌的曲名,后來才知道,它叫《國際歌》。

而還未暴露身份的蔡澤鏛、林國章在獄中度過了四個月時間,經(jīng)家人不惜巨資多方營救,才告別鐵窗悄然回寧。為防再遭不測,遵照丈夫的遺囑,母親要蔡澤鏛立即動身前往上海,跟著舅舅林振翰繼續(xù)學(xué)業(yè)。也就在這時,蔡澤鏛才知道妻子懷孕了。但無論如何念念在茲,蔡澤鏛毅然踏上了一條再也不能回頭的信仰之路,直至1936年9月22日,因為身患重傷寒癥,不幸逝世,葬在了甘肅省定西市岷縣維新鄉(xiāng)卓坪村一個叫——阿婆灣的黃土地上。那年,蔡威年僅29歲。對于家里人來說,蔡澤鏛此去生死兩茫茫,更不知道他改名為蔡威。而就是這位蔡威,在無線電技偵鄰域,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的勝利,做出了突出性的貢獻。

(三)

蕉城史上聯(lián)姻的鄭、蔡兩家,在“英特耐雄納爾”的歌聲中,焠煉出紅色雙雄,卻又在歷史的煙波浩渺中,重演著親人在彌留之際,叮囑后代尋覓英雄的感人一幕。

1974年,蔡威的孩子蔡作祥,已是47歲了,卻得了晚期胃癌。他叫人推著板車到父母的墓前,重修了父母的合葬墓。

蔡威孫子蔡述波后來回憶,當奶奶的遺骸經(jīng)歷了20年的等待終于入土為安的的時候,爺爺?shù)哪寡ㄒ廊豢罩?hellip;…臨終前,父親叮囑我們:“你們不能忘記祖父,要繼續(xù)尋找,找到祖父,一定要把他跟祖母葬在一起……”

而在上海市昌平路868號1103室,住著一位年逾九旬的老人,她就是鄭長璋同志唯一的女兒——鄭啟如。從寧德蕉城到上海,這是如何跨越南北時空的軌跡呢?

就在蔡氏家人開始尋找蔡澤鏛的同時,鄭長璋的妻子蔡彩珍也開始了解開丈夫身份之謎的漫漫征途。

為了讓革命烈士的血脈得以延續(xù),蔡彩珍抱著六個月大的女兒躲在母親家中,才逃過了國民黨右派的追殺。女兒鄭啟如從六歲開始,就被她送到教會女子小學(xué)、中學(xué)、華南女子大學(xué)學(xué)習(xí)。她只希望女兒能夠安心讀書,免受國民黨反動派傷害。

女兒鄭啟如后來回憶說,從小,母親把我當作命根子,因為還是國民黨統(tǒng)治,為保護我,都不敢告訴我父親的事情。那一年,我要到福州陶淑女子中學(xué)念書。母親可能覺得,我突然間要離開她,去我父親犧牲的地方念書,便流著眼淚對我說,你父親是好人,做的是好事,被壞人殺害在福州了。我再問父親的詳情,母親已泣不成聲。我也哭了。從此,便不敢再向母親問父親犧牲的情況。

1946年,鄭啟如從陶淑女中畢業(yè),考入華南女子文理學(xué)院。母親把鄭啟如叫到身邊說,你出生5個月了父親才見到你,他是從北京大學(xué)受黨組織的派遣回到寧德鬧革命的。犧牲前,他把你原先的名字“秀鶯”改成“啟如”。說這是取自一首古詩“啟蒙導(dǎo)愚,如旭而輝”,意思是,將來你長大了,一定要當一名教師,對共產(chǎn)黨是有用的。他見你一個月后,就犧牲了。說著說著,蔡彩珍已是淚流滿面。

1950年,解放了,蔡彩珍終于把憋在肚子里23年的秘密與悲痛——丈夫犧牲的詳細經(jīng)過告訴了女兒——

鄭啟如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到東北的沈陽、撫順等地工作,最后遵從了父親的遺愿,在上海市靜安區(qū)第一中學(xué)任教到退休,歷任校黨支書、副校長。蔡彩珍一路跟隨女兒,輾轉(zhuǎn)各地,一直守寡至終。

1978年的一天,鄭啟如一家正在欣喜地籌備母親76歲壽辰。母親卻突然患腦溢血被緊急送進了醫(yī)院。彌留之際,蔡彩珍把鄭啟如叫到床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和女兒說“你真不孝,你父親犧牲了半個世紀多……新中國解放了近30年,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你怎么不去尋找你父親的歷史?你父親是個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不應(yīng)該被人遺忘!”

1980年春節(jié),鄭啟如帶著母親的骨灰,踏上了回鄉(xiāng)尋根之旅。

鄭啟如回鄉(xiāng)后,首先讓母親與父親合葬于蕉城區(qū)漳灣鎮(zhèn)小塘村與官井村交界的后山上。然后,鄭啟如又趕往福州,到省委黨史研究室、福州市委黨史研究室等處查找檔案,探訪曾經(jīng)與父親有關(guān)聯(lián)的革命前輩,一路奔走、一路追尋。當時的地方黨史工作者葉明祥回憶,1981年,鄭啟如找到我,要求為她父親落實烈士身份。我正好從一份題為《談閩東革命開始時間問題》的資料中得知了鄭長璋烈士的犧牲情況。這份資料是曾任中共福州地委黨團組織部長陳應(yīng)中在1958年寫的。我就把相關(guān)情況告訴了她——

1926年冬,鄭長璋攜帶北京黨組織的黨員介紹信南下福建,向時任中共福州地委黨團組織部長陳應(yīng)中報到。鑒于當時閩東一帶黨的活動還是一個空白點,組織上決定派他回寧德開展黨的工作。同時,為方便工作起見,經(jīng)與國民黨福建省黨部有關(guān)方面(中共黨員)商量,決定以國民黨省黨部的名義,委任他為國民黨寧德縣黨部籌備處主任委員職務(wù),回縣籌備建立國民黨寧德縣黨部,以此為名,開展黨的工作。

鄭長璋研究會會長鄭貽雄也回憶說,1980年,鄭啟如找到1927年與鄭長璋同個牢獄的難友,時任中共福州地委工運部部長王永椿,進一步了解了鄭長璋在獄中的表現(xiàn)。

2008年5月,地方黨史研究室的同志到北大調(diào)查鄭長璋同志的革命事跡,確定鄭長璋是北京大學(xué)早期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黨員之一,是李大釗的學(xué)生、同志和戰(zhàn)友,是寧德縣的第一個共產(chǎn)黨員,是李大釗同志“天火”在福建閩東的直接傳播者和實踐者。

1981年12月,國家民政部追認鄭長璋為革命烈士,他的名字與錢壯飛等一批烈士被鐫刻在北京大學(xué)的革命烈士紀念碑上。

而蔡威呢?早在1973年,蔡澤鏛的孫子蔡述道、蔡述波也已開始了尋找爺爺?shù)穆L路。之后,地方黨史辦同志葉明祥、陳國秋等也加入了這三十多年尋覓的時光之旅。而蔡威的那些生死相隨的戰(zhàn)友更是義無反顧的投入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曠世尋覓。直至1985年11月4日,福建省政府正式追認蔡威為革命烈士。1986年7月21日,徐向前元帥為紀念蔡威烈士犧牲50周年,揮筆題詞“無名英雄蔡威”。

蕉城的鵬程老街的主干道叫大華路,有400米長。由北往南走,盡頭轉(zhuǎn)角右拐,便是學(xué)前路。遇52號陳氏家族故居門前,見有“晦翁”朱熹題刻的青石匾上的“詩禮傳家”四個大字。就在這座古宅旁,也就是學(xué)前路51號,是民國時期的育嬰堂遺址,民間稱為“鵬程境養(yǎng)育堂”。2019年,蕉城區(qū)委區(qū)政府將此改擴建為“鄭長璋事跡展陳館”。

那天清晨,我去的時候,陽光晴朗地照著古磚墻,透著時光的質(zhì)感。這是一座二層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展廳,黛瓦白墻。走進展陳館的正廳,仰望著鄭長璋先烈的塑像——這是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的早期開拓者,橢圓形的長臉,儼然帥哥一枚。展館里足足透著杉木板的清香,撲鼻而來,我想這正是青春的氣息。因著這種氣息,就在這逶迤的古巷里,一個青春的背影,在引吭高歌著“英特耐雄納爾”的旋律,突然滿盈了我的腦海,那歌聲在迷宮般地古巷里穿越、繚繞不絕。我想,那歌聲是對永遠的26歲青春的祭奠,也是對他們?yōu)橹桓八赖睦硐氲母璩?。在這歌聲里,他驀然回首,粲然一笑——中國已然變成了他夢想中的中國。

2022年1月初,鄭啟如女士去世。膝下有一女一男。女,王華。男,王中。

來源:閩東日報·新寧德客戶端

作者:鄭承東

編輯:藍青

審核:何冰如  林珺

責(zé)任編輯:劉寧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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