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之光丨陳國秋:把爺爺接回家
第一次認(rèn)識蔡述波是1985年3月的一天,他急匆匆的準(zhǔn)備只身一人前往北京去找宋侃夫,要開一張介紹信。從我?guī)椭_出介紹信的那天起,我與蔡述波結(jié)識,一起尋找無名英雄蔡威,一起走過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38年時光,他找的是爺爺蔡威,我找的是閩東蘇區(qū)的先驅(qū)者、軍中的無名英雄蔡威,盡管出發(fā)點不同,但我們倆在30多年的并肩努力中結(jié)下了兄弟般的情誼。我曾經(jīng)認(rèn)真地對蔡述波說過一句話:“蔡威不只是你的爺爺,也是我的爺爺,是大家的爺爺!”蔡述波聽了這句話,便動情地說道:“爺爺?shù)母锩论E實在是太感人了,你說的‘爺爺是大家的爺爺!’這句話,讓我非常感動,讓我銘記于心!”也是從認(rèn)識蔡述波那天起,我走近了蔡家,走近了蔡氏家族,走近了無名英雄蔡威。
壹
缺席晚餐的年輕人
1985年11月28日,由福建省委黨史征編委楊的鶯處長、福州軍區(qū)三局黃仕珍大校、寧德縣委黨史辦吳斌主任和寧德縣民政局副局長鐘家堯、民政局干部龔茂盛和我以及蔡威親屬代表蔡述波組成的7人小組進京向軍方匯報。從匯報小組的組成人員看,楊的鶯、黃仕珍倆人參與了馬文波將軍調(diào)查組工作,與軍方和蔡威老戰(zhàn)友認(rèn)識。吳斌和我自然是去走訪蔡威老戰(zhàn)友,收集蔡威資料的。那么,工作小組的鐘家堯、龔茂盛和蔡述波呢?原來是蔡威被追認(rèn)為革命烈士后,蔡威親屬認(rèn)為烈士犧牲幾十年了,靈骸仍然在他鄉(xiāng)異地,要求尋回靈骸,魂歸故里。
軍方高規(guī)格接待了我們工作小組,在軍方機關(guān)召開座談會,參會的有蔡威生前戰(zhàn)友軍方某部政委陳福初將軍、某部副部長李永悌將軍、某部副部長胡正先以及相關(guān)人員。座談會中關(guān)于親屬要求尋回靈骸問題,部首長與親屬意見出現(xiàn)分歧,親屬要求烈士魂歸故里;而軍方部首長們的意見是“祖國青山處處埋忠骨,長征紅軍犧牲了十多萬,如果人人都要找,國家負(fù)擔(dān)不了,不建議去尋找?!蔽液筒淌霾òぶ?,只見蔡述波急得臉紅,要站起來發(fā)言,可軍方首長接著回復(fù)了地方匯報的其他事,蔡述波憋著一肚子話沒有說出來。會開得很遲,晚上由軍方首長陪同我們在天安門附近的南子池軍方招待所用餐。當(dāng)我們到餐廳時,發(fā)現(xiàn)蔡述波不見了。我四處去找蔡述波,找遍了附近的地方,仍然找不到。我回到招待所餐廳,發(fā)現(xiàn)軍方首長還在等,見我找不到,只好先開始用餐了。那天晚餐的氣氛有點壓仰,其實大家心中都有數(shù),蔡述波思想不通,連晚餐都不參加,這不得不說讓軍方首長心里頭多了一個反思。
晚上我在房間里整理白天座談會記錄,9點多,蔡述波回來了。我關(guān)心地問他晚飯吃過沒?他好像沒聽見似的沒有回答我,我看他還是滿臉的嚴(yán)肅,就放下筆,開導(dǎo)地說:“有什么事以后可以再溝通,飯總是要吃的?!薄叭绻沁@樣,那他們找我爺爺干什么,不如不找!”蔡述波突然蹦出這句話,讓我一臉茫然。后來我才知道,下午座談會上“不建議去尋找”蔡威烈士的遺骸讓蔡述波根本無法接受。蔡述波對我說,他當(dāng)時的心情糟透了,竟然毫無目標(biāo)走在長安街上,腦子里想了許多許多……特別想到馬文波爺爺若沒有生病,就一定會參加下午的座談會,結(jié)果肯定不是這樣的。如今,宋侃夫爺爺不在北京而在武漢,想著想著,蔡述波找到電話亭,撥通了武漢市宋侃夫家的電話。宋老了解情況后,便明確指出,蔡威親屬們要求到蔡威犧牲地去尋找遺骸是合情合理的。同時安慰蔡述波等他回北京后就通知蔡述波也到北京一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太年輕,對蔡述波提的這件事沒有足夠的理解。隨著我對蔡家情況的深入了解,我逐漸明白了蔡述波當(dāng)時的心境。
貳
“把爺爺接回家”
蔡威的兒子蔡作祥在臨終前,對圍在身邊的兒女們說:“一定要找到爺爺,一定要把爺爺接回家?!?/p>
“把爺爺接回家”不僅是蔡作祥臨終遺愿,更是他們蔡家四代人的祈盼。
不幸的是蔡作祥一生中沒有見過父親蔡威,去世時不知父親當(dāng)年情況如何?如今在哪里?在去世那年,他傾其所有為先人修了墳?zāi)?,在墓碑上刻著父親蔡澤常的名字,而墓里卻沒有父親的骸骨,只有一個陶罐,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在陶罐里裝著幾根用紅繩扎的木炭。
蔡作祥找不到父親,父親生死也不明。因為“失蹤”和生死不明,父親被取消烈士資格,已參加革命工作的蔡威獨生子蔡作祥因地主成分被清洗回家。于是,在寧德便有了種種傳聞,什么“蔡澤常沒有死,而是去了臺灣,去了美國?!鄙踔烈灿姓f去了蘇聯(lián)。蔡作祥在巨大的壓力下頑強地活下來,唯一支撐著他堅持下來的信心是一定要找到父親,48歲那年,蔡作祥已燈油耗盡,只能交待兒女們“一定要找到爺爺,一定要把爺爺接回來?!?/p>
蔡威的母親在擔(dān)憂兒子的極度不安中逝世。
蔡威的妻子薛品瑄,自從蔡威1931年在上海失蹤以后,終日思念,于1936年夏天郁郁而終。
閩東的民間葬俗一是先歿先葬,二是大戶人家都造墳于先,生前就把廬墓修好。1936年農(nóng)歷6月,薛品瑄英年早逝時,蔡家為蔡澤常和薛品瑄夫婦在縣城附近的藍田村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但是,蔡澤常是1931年在上海失蹤后,不知死活,誰先歿誰后歿說不上。因此,薛品瑄的靈柩不能下葬,只能在墓地旁邊搭個四面通風(fēng)的草寮,當(dāng)?shù)厝私小吧綐恰?,把薛品瑄的棺木寄放其中。
直到了1956年,風(fēng)雨飄搖20年的簡易的“山樓”快坍塌了,蔡家的親屬才把薛品瑄的棺木移葬入墳。事后,蔡作祥于心不安,聽說泉州有個“繼靈堂”算卦很靈,就寫信求卦,“繼靈堂”寄來“父死母先亡”5個字。我不敢說這“繼靈堂”算絕了,但起碼是不幸被言中了。蔡威于1936年9月22日(農(nóng)歷八月初七)犧牲,他的夫人薛品瑄是1936年的農(nóng)歷6月去世,對于蔡作祥來說也就是母親比父親早2個月左右去世,不正是“父死母先亡”嗎?當(dāng)然,蔡作祥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心生疑惑,父親1931年上海失蹤,母親是5年后去世的。難道父親已死,那又死于何年?葬于何地?
沒有答案,只能繼續(xù)尋找。蔡作祥找到了認(rèn)識父親的寧德籍老鄉(xiāng),當(dāng)年在上海的女畫家潘玉珂,通過她找到了當(dāng)年在上海的福安籍老鄉(xiāng),認(rèn)識父親的上海中共地下黨員周澤萬,了解到蔡澤常化名蔡威和從事無線電的情況。但在1931年后不知去向,上海本市更是查無此人。1974年病重的蔡作祥讓兒女們用板車?yán)匠墙妓{田村,把全家僅有的一點錢用來重修父母的合葬墓,墓穴中依然留著一個空位,等待父親蔡澤常的歸來。這一年尋找父親無果的蔡作祥對蔡述波哥姐留下“一定要把爺爺接回家”的臨終遺言,撒手人寰。
叁
國家民政部函詢
“把爺爺接回家”成了蔡作祥的臨終囑咐,他的兒女們牢記在心。因此,得知爺爺犧牲在甘肅岷縣后,尋找爺爺遺骸成了蔡家的頭等大事。
1985年11月28日赴北京工作小組兵分兩路,吳斌和我到了12月7日回,鐘家堯、龔茂盛和蔡述波3日先回寧德。我們回來后,向?qū)幍驴h委常委會匯報了北京工作情況,根據(jù)討論發(fā)言的意見,寧德縣委楊家盛書記做了總結(jié),尊重并按照蔡威生前工作單位軍方首長的意見,暫不到甘肅岷縣去尋找蔡威烈士遺骸。
此后每年,中共寧德縣委縣政府都在10月份召開一場紀(jì)念紅軍長征勝利和紀(jì)念蔡威英雄的座談會,每次蔡家親屬都提要把爺爺靈骸找回的要求。這一提就是13年,一直到了1997年那年,正值蔡威烈士誕辰90周年,在紀(jì)念座談會上蔡述波又一次提到要到甘肅岷縣尋找爺爺遺骸的要求。
1997年,我已離開黨史部門多年,在寧德市(縣級市,現(xiàn)為蕉城區(qū))的蕉南街道辦事處任黨工委書記。但每逢與蔡威烈士相關(guān)的會議我都有參加,這次紀(jì)念蔡威烈士的座談會我自然參加了。從北京軍方匯報尋找蔡威靈骸事宜回來到這次開會,我每年都有幾次遇見蔡述波,有時也打打電話聯(lián)系聯(lián)系,蔡述波每次都提到這件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也隨著閱歷經(jīng)歷的增長,我也在反思這件事。做為蔡威烈士親屬一直提這問題不無道理,也是人之常情?。≤姺綄④姴块L們說的“祖國青山處處埋忠骨”大道理是沒問題,可具體對蔡家而言是不是太不盡人意了點。這時,我對蔡述波在北京缺席晚餐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對蔡述波所說的“如果是這樣,那他們找我爺爺干什么,不如不找!”這句話進一步反思。所以開會前,我對蔡述波講,北京老將軍老領(lǐng)導(dǎo)們大多已逝世,國家政策了解一下,也許有可能的。我在座談會上也說了解相關(guān)政策,特別是咨詢民政部門意見的建議。
主持座談會的寧德市委副書記歐紀(jì)云(縣級寧德市)聽了蔡威親屬要求和與會同志的建議后,馬上協(xié)調(diào)民政部門了解情況,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鐘家堯更是大力支持,當(dāng)年他在民政局副局長崗位上曾到北京軍方匯報過此事,到現(xiàn)在他也一直記掛在心上。歐紀(jì)云是位細(xì)心的領(lǐng)導(dǎo),他告訴我,從1996年開始,就得知蔡述道一直在為爺爺回歸的事在奔走,他一直給予支持與鼓勵??上Р淌龅酪蛭覆∪ナ雷叩奶纾瑳]有親眼看到蔡威事跡展陳館的榮光。我記得是會上還是會后,歐紀(jì)云問過我,軍方意見要不要征求。我基于對蔡家的了解和理解回答很干脆,說這是地方事情,以政府現(xiàn)行政策為準(zhǔn)。言下之意就是政府自主可定,免得扯出原來軍方老首長的觀點,到時左右為難。
民政部門的政策咨詢帶來了鼓舞人心的消息,原來這里頭有個如何解讀政策的問題,軍方老將軍的意見沒有錯,長征犧牲了十多萬紅軍,如果人人都找,那要花費國家多少人力財力,特別是湘江戰(zhàn)役犧牲的烈士無從找起,還有過草地,淹沒在草地里如何找?“祖國青山處處埋忠骨”是一種尋找不到的無奈選擇和解釋。當(dāng)然,如果犧牲地方明確,可以找到,政策上是沒有說不行的。于是,能否找到成了關(guān)鍵。座談會后,寧德市民政局、黨史辦出函跨省聯(lián)系甘肅岷縣民政局和黨史辦,但一直未回音。
時間到1998年的1月,蔡家著急了,這次機會如果沒有抓住,那么“爺爺就可能回不來了”。急中生智,他們打聽到國家民政部門有寧德鄉(xiāng)賢,或許可能幫上忙。于是,蔡述波的哥哥就把十多年的尋找情況寫信給時任國家民政部辦公廳副主任的鄉(xiāng)賢張明亮。
時任民政部辦公廳副主任的張明亮,很快就收到了寧德市民政局和蔡威烈士長孫蔡述道“關(guān)于到甘肅岷縣找回蔡威烈士遺骸”的請求。張明亮事后對我說:“我聽了蔡威的事跡,很感動,這是對烈士家屬負(fù)責(zé)任的事,這個忙我一定要幫!”張明亮當(dāng)即將信件轉(zhuǎn)到民政部優(yōu)撫司,要求優(yōu)撫司向甘肅岷縣民政局發(fā)函,協(xié)助調(diào)查。
這份國家民政部的函詢,引起了甘肅省民政廳的重視,甘肅岷縣民政局經(jīng)多方查詢后復(fù)函:“我們已找到蔡威烈士的埋葬地點,當(dāng)年的見證人李俊明老人還健在?!毕鱽恚掏沂康挠H屬激動萬分。
左張明亮右陳國秋拍攝于寧德蔡威事跡展陳館
2021年4月13日,我專程邀請張明亮參觀蔡威事跡展陳館,向他匯報了建館情況并對他的幫助表示感謝。張明亮感慨地說:“以蔡威為代表的這支無線電通訊技偵隊伍,是紅軍長征路上的‘千里眼’‘順風(fēng)耳’,他破譯的密碼、提供的情報,為紅軍粉碎敵人‘圍剿’和長征勝利做出了重要貢獻,他是寧德人民的驕傲?!碑?dāng)天,在參觀了蔡威事跡展陳館后,張明亮動情地說,回北京之后,他將把當(dāng)年簽發(fā)給甘肅岷縣民政局的函件找到,并寄給蔡威事跡展陳館作為重要資料收藏、展出。果然,5天后的4月18日,張明亮將國家民政部優(yōu)撫司的函詢寄給了我。
這件事對于鄉(xiāng)賢張明亮而言是盡力幫助,而對于蔡家乃至寧德蔡氏家族而言無疑是做了一件積善的大事,幫了大忙。蔡述波事后常常跟我說,遇到太多的好人了,爺爺蔡威的事,每每遇到困難時,都會遇到好心人幫忙。在尋找遺骸這件事上,如果沒有國家民政部的協(xié)調(diào),跨省的事能不能辦還不知道的。那是的,省與省之間的事是認(rèn)國家部委協(xié)調(diào)的。衷心感謝張明亮司長,感謝他為蔡氏家族做了一件讓蔡述波“爺爺回家”的大事,感謝他為寧德人民迎回了無名英雄的忠魂!
肆
岷縣阿婆灣
國家民政部發(fā)函后,馬上引起甘肅省民政廳的重視,不久便正式給寧德回函:根據(jù)所提線索,我們找到了維新鄉(xiāng)卓爾坪村(現(xiàn)改名為紅臺村)已89歲高齡的李俊明老人,該老人當(dāng)年任甲長,為紅軍籌集牛、羊、豬和面粉等,所以知道紅軍的一些情況。據(jù)老人回憶,1936年8~9月間,紅軍部隊路過卓爾坪村時,有一位紅軍看來是當(dāng)官的犧牲了,部隊為他在外村買來一副大棺木,下葬時,墳前的荒灘上站滿了1000多名官兵。老人當(dāng)時在場,現(xiàn)在知道墳?zāi)勾蠹s位置,但時間已過去62年了,只能到現(xiàn)場后才能確定。
接到岷縣回函后,歐紀(jì)云協(xié)調(diào)了民政、財政和黨史辦等單位,決定由黨史辦主任焦寧華帶隊,民政局派人和蔡威親屬組成三人小組,前往甘肅岷縣尋回蔡威烈士遺??;財政局撥出2.2萬元做為出差的專項費用。
雖然考慮到經(jīng)費問題,親屬們最好只安排一人參加甘肅之行。在蔡述波的要求下,領(lǐng)導(dǎo)還是同意他們兄弟倆一同前往甘肅岷縣。但在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蔡述波不知何原因,突然發(fā)起了高燒,兩天后才退燒。第二天的甘肅岷縣之行的親屬代表只能是蔡述道參加了。事后,蔡述波在談到未能參岷縣之行時,曾說到,好像冥冥之中是爺爺安排好,讓他留在寧德配合地方黨委政府和父老鄉(xiāng)親一道迎接爺爺回家。
1998年5月8日,焦寧華帶隊,市民政局黃先湊科長和蔡述道三人啟程前往甘肅岷縣。他們由福州乘飛機往西安后在甘肅隴西站下車,當(dāng)天風(fēng)雨兼程趕赴岷縣。
國家民政部函詢之后,一切順理成章。甘肅省民政廳通知岷縣民政局,做為一件國家民政部關(guān)心的事項,引起了岷縣黨委政府的重視,并召集民政、黨史和卓爾坪村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做了安排。
5月11日上午,焦寧華等三人在岷縣民政局羅副局長陪同下前往卓爾坪村。在村里,石鄉(xiāng)長召集了村干部和一些村民,介紹了蔡威的生平事跡。在場的李俊明老人回憶說,他當(dāng)時是看著蔡威烈士下葬的,雖然60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場景還依稀記得:“1936年我20多歲,是村里的甲長。紅軍在村里住了一個多月,一天說是去世了一位紅軍干部,我就協(xié)助部隊從溝里(盧家山村)買來了一口黑漆描金的柏木大棺材,很漂亮,紅軍走后,這棺材就被人偷盜了。村民心里不忍,便重新買了口棺木將紅軍大官的遺體入驗,在原地安葬?!?/p>
烈士安葬地現(xiàn)在的土地承包人后隆基接著說:“紅軍大官埋葬地,我們叫阿婆灣,是村里的一塊風(fēng)水地。很早以前河灘邊還有一片樹林,1971年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將河邊的小山坡整為麥地,當(dāng)年參加平整土地的村民包括我本人都親眼見到土堆下有一具棺材,那時棺材還沒有完全瘸爛。我們早已知道那是紅軍的墳?zāi)?,因此又把他深埋了?!?/p>
在李俊明老人、村民后隆基及眾多村干、村民的引導(dǎo)下,步行不到一公里,大家來到阿婆灣。人們看見幾乎干涸的河灘邊上有座小山包,依地勢已被村民開墾出一畦畦麥地,在一塊略顯寬闊長著幾十厘米高的麥苗地上,村民們不約而同地手指地下說:就是這里。挖掘前,工作小組按規(guī)定向麥地承包人支付了青苗補償費,蔡威烈士長孫蔡述道又敬奉給李俊明老人一個紅包,感謝當(dāng)?shù)卮迕竦纳屏己投鞯隆V?,按?xí)俗燃放了鞭炮,蔡述道長跪在麥地上:“爺爺,我們來接您回家了!”,一聲泣拜,已是淚流滿面。在場的百余群眾也都穆然肅立,感嘆不已。
村干部扶起了蔡述道,雇請的幫工拿起四把鐵鍬,不一會兒就確定了墓穴位置,于是慢慢向下刨挖,挖到1.6米時,就看到了一具周邊木質(zhì)已腐、頂蓋塌陷的棺材,此時停止了工具作業(yè),由蔡威烈士的長孫用雙手輕輕撥開土層,再一把一把將泥土捧出,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具完整的骸骨。骸骨頭朝西,腳朝東,骨架約長1.7米。顱骨上附著很長的頭發(fā),牙齒完整,下頜骨骼略寬,遺骸呈向左偏斜臥姿,周邊散落著縷縷羊皮襖的碎片。蔡述道戴上老花鏡小心翼翼地開始從足骨部位向上捧拾。在眾人的幫助下,骸骨一捧捧放進了紅緞子里,在仔細(xì)檢查確認(rèn)沒有遺留物后,蔡述道才爬出墓穴,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刷子將顱骨及其他沾有浮泥的骸骨仔細(xì)清刷后用紅緞包妥,外面又用一層塑料布裹嚴(yán),再用細(xì)繩縛緊。做完這些事后,蔡述道對著墓穴和裹好放在墓穴旁邊的骸骨又行了跪拜大禮,整個起靈過程約一個半小時,下午三點左右離開了卓爾坪村。善良的村民在村口燃起了一串串鞭炮,敬送這位紅軍烈士返回故里。
89歲的李俊明老人,在完成了蔡威遺骸遷回的半個月后去世了,冥冥之中好像他注定做好這件事后就再無遺憾了。
伍
忠魂回歸故里
為了表達后人對先輩的愛戴和崇敬,從5月12日踏上歸程到20日輾轉(zhuǎn)抵達家鄉(xiāng),無論是坐車還是乘船,無論是空中飛行還是地下疾馳,三人小組始終把放置烈士靈骸的盒子隨身攜抱著,妥加保護。每當(dāng)遇到臺階、門檻或上車、登機,蔡述道都會對著身邊的烈士靈骸輕輕呼喚:“爺爺小心!”每晚睡覺前都會說:“爺爺,睡覺了?!庇貌颓耙矊χ凶诱泻簦骸盃敔敚燥埩??!泵康揭粋€地方,他們都會向蔡威的靈骸報告地名、山川、城市,讓烈士的英靈一一檢閱他為之奮斗為之獻身的祖國河山。
在西安和武漢機場過安檢時,他們兩次被安檢人員攔下,要求開盒檢查。工作小組一面出示福建省民政廳的證明,一面向安檢人員簡介烈士特殊身份。安檢人員輪流看過介紹信后均同意不開盒檢查,恭恭敬敬地禮讓工作小組一行通過安檢線。
飛機抵達福州機場時,在福州工作的許多寧德籍鄉(xiāng)親也到機場迎接,福建省武警總隊的潘政委和政治處的林處長派專車護送一行人到金雞山療養(yǎng)院住下。
5月20日下午,天氣放晴,工作小組乘坐寧德市委、市政府(縣級市,現(xiàn)為蕉城區(qū))派來的專車返回寧德。當(dāng)車子進入寧德地界、開出飛鸞嶺隧道時,早已迎候在此的市委、市政府領(lǐng)導(dǎo)和眾多蔡氏族人擁上前來,將一幅蔡威烈士肖像恭恭敬敬安放在靈車之上,此時晴朗的天空,忽然飄起了細(xì)雨,好似天公也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哭迎蔡威烈士。車隊緩緩行駛一會兒,天又漸漸放晴。焦寧華告訴我,岷縣尋找烈士遺骸那天,早晨發(fā)車時下著雨,正愁土地泥濘不便開挖,但還沒到卓坪村,天就轉(zhuǎn)晴了,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在全程注視著,在默默輔助著。
寧德104國道人頭攢動,縣城815中路觀者如堵,小小的前林路故居早已水泄不通,萬千百姓擁上街頭迎接他們等待已久的英雄。
蔡威回來了!在一幅“長征破敵立殊功,英烈業(yè)績昭萬代”橫幅的引導(dǎo)下,在沿途成千上萬群眾崇敬的目光中,蔡威烈士的遺骸倚在親人懷抱里又一次經(jīng)過泮池的半月橋,邁過高高的臺階,走進了故居。
在踏進故居的那一刻,蔡家兄弟姐妹齊聲說:“爺爺,爺爺,到家了,我們回到家了!”
蔡威烈士的英靈,62年后終于魂歸故里。
事后,我和蔡述波交談,1985年底在北京如果軍方同意你們親屬尋回祖父遺骸,那也是一定可以找到的。那樣的話,爺爺就可以在甘肅岷縣的荒野山坡上少等13年了。蔡述波感慨地說:“這13年來,我們家族的上上下下、老老幼幼都在惦記著這件事,終于老天開眼啦,感謝地方黨委政府,感謝國家民政部門,我們終于完成了父親的臨終囑咐,把爺爺帶回家了!”
隨后,蔡威烈士的遺骸暫駐殯儀館,三年后與他的夫人合葬于麒麟山公墓。
陸
萬貫家財不思承
“萬貫家業(yè)不思承,投身革命為人民。繁華上海君勿念,一片丹心對黨誠。川陜反圍建奇功,槍林彈雨是英雄。雪山草地練壯志,一顆忠心映日紅。長征勝利君前逝,而念常留思君夢。在世為人作豪杰,在天當(dāng)是神中雄?!边@是軍方某部副部長李永悌將軍,在1986年紀(jì)念蔡威烈士犧牲50周年的題詞。他是蔡威的學(xué)生,1986年到寧德了解到蔡威家族原來是寧德的名門望族時寫下了這首詩。
蔡威的蔡氏家族在他出生成長的那個年代是一個大戶人家,有蔡百萬之稱,還是寧德縣城的首富人家。蔡威的父親蔡祖熙曾任寧德縣商會會長,又是蔡氏家族的實際掌門人。他看好蔡威,培養(yǎng)蔡威,送他到福州、寧波、上海求學(xué)長知識長見識,目的是繼承家業(yè),發(fā)揚光大家族產(chǎn)業(yè)??蓻]想到的是,他自己英年早逝,蔡威卻“萬貫家財不思承”,走上了九死一生的為國家為民族解放的革命道路。
2022年10月26日,接到福建東南衛(wèi)視鄭曉芳編導(dǎo)的電話,希望我能講講蔡威的家族關(guān)于家風(fēng)家教的話題。我在電話里與鄭編導(dǎo)溝通,講蔡家的家風(fēng)家教故然可以,但我覺得換一個角度講講小家、家族和國家三者的關(guān)系,可能更能貼近蔡威的主題,鄭編導(dǎo)接受了我的觀點。
那天采訪,我講了我對蔡威家庭、蔡氏家族,最后談到了我們的國家,我以為正是有了千千萬萬個蔡威舍小家,放棄了優(yōu)越的條件“萬貫家財不思承”,才換來了新中國的誕生,才讓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的東方。
蔡威犧牲了自已的小家,讓四代(他的母親、妻子、兒子、孫子)家人苦苦尋找了半個多世紀(jì)。蔡威放棄了優(yōu)越的條件,讓家族的人為之惋惜……所以到了今天,我就能更加深層次地理解北京缺席晚餐的年輕人,理解蔡家為何持之以恒堅持不懈提了13年“要把爺爺帶回家”的強烈要求,也理解了蔡威親屬將蔡威與他夫人合葬在公墓(蔡威烈士的遺骸本該安放在烈士墓)的處理方式。
這讓我進一步領(lǐng)會家與國相互依存,互為依托的關(guān)系。深切感悟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家與國始終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的真諦。
附后:我特意找到《岷民志》,查到“紅軍在岷縣休整57天,得到岷縣人民的大力支援。休整后的紅軍,兵強馬壯,士氣旺盛,于9月30日離開岷縣,向北挺進?!? 我仔細(xì)對了對紅四方面在岷縣的時間段,正是蔡威烈士9月22日犧牲后8天部隊就向北挺進了。
我還查到在岷縣發(fā)生了“突破天險臘子口”戰(zhàn)斗和“二郎山戰(zhàn)役”。臘子口為通往甘南的咽喉地帶,臘子河水深流急,兩岸懸崖百丈,隘口狹窄,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險。
1935年9月15日,毛澤東、周恩來率領(lǐng)紅一方面軍一、三軍團和軍委縱隊離開俄界,向臘子口前進。擔(dān)任先遣團的二師四團在王開湘團長和楊成武政委帶領(lǐng)下于當(dāng)日下午抵達臘子口。當(dāng)時,國民黨新編陸軍第十四師魯大昌部扼守臘子口,中央陸軍十二師唐淮源作為接應(yīng)。在山崖修筑碉堡,架設(shè)機槍,布防嚴(yán)密。盡管如此,紅軍還是突破了天險臘子口。其中一線紅軍英勇奮戰(zhàn),毛澤東、周恩來高超指揮藝術(shù),自然還有魯大昌的密碼正是蔡威精準(zhǔn)破譯的對象的因素,此前蔡威還將破譯魯大昌密碼的心得與軍委二局曾希圣局長交過底的。
1936年8月,紅二、四方面軍會師甘孜,制定《洮、岷、西戰(zhàn)役計劃》,向岷縣進軍。據(jù)守岷縣的魯大昌部加緊修筑城防工事,在二郎山山頭一線一連修建了三座巨型碉堡,通以塹壕,與縣城連接成一個防御整體……二郎山戰(zhàn)役,我軍知已知彼,給魯大昌部重創(chuàng),使魯軍不敢妄動,紅軍得以休整。此時的蔡威已是躺在擔(dān)架上堅持破譯魯大昌的電文,這也是蔡威生前最后破譯的敵軍密電了……
誰能知道,蔡威就犧牲在被他屢次破譯密電的魯大昌軍閥的地盤上。紅軍走后,魯大昌下令“清鄉(xiāng)”,搜捕遺留紅軍、紅軍親屬、鄉(xiāng)村蘇維埃主席及工作人員,不少人被殺害。是岷縣勞苦大眾守住了這個秘密,保護了這座紅軍大官的墳?zāi)埂?/p>
陳國秋2023年1月1日于寧德
來源:閩東日報·新寧德客戶端
文字:陳國秋
編輯:林宇煌
審核:林翠慧 林珺
責(zé)任編輯:林宇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