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湯養(yǎng)宗:借用一生
詩人湯養(yǎng)宗
我母親說:“我生下了你,身體也只是借你用的?!?/span>
說這話時,我已四十來歲,正值可以與一切一較高低的年齡。母親的這句話讓我有了恍惚感,我知道它具有一頭就把人世間最重要的道理一頭撞開的破障之力;另一頭卻出現(xiàn)了一只孤自飛行在天地間的沙鷗,以及它那引起人駐足觀望的鳴叫聲;想到一切孤自飛行的鳥,都正在履行生命賜予它的力氣,在幾層陽光與幾番風雨間飛完那最后的一程。
一切都帶有最后的力不能及啊。眼前過客般的誰與誰都正在抓到一把又一把的空氣,以為完成了自己的隔空抓物。也有人用一整天或一整個下午在數(shù)豆粒,看自己能剝開多少豆莢,抑或有多少小豆豆被自己的手指尖捻數(shù)過。用完一個時空單位便翻過一頁,有人說時間到了,借用你的一生又要被收回。
一切都是暫時的,此刻敲下這幾個字時,就像這一生已經(jīng)交上了最后一句話。
只是許許多多杰出的經(jīng)歷者,明知生命是短暫的,卻創(chuàng)下了獨霸一生而再沒有后世可以超越與復制的業(yè)績。明知一生晦澀,卻又著實的燦爛了一回。后世的人想在他的最后一筆的終結(jié)處續(xù)寫下什么,實在是對不起,你必須從生命的初期就重新開始練習,一人一次,練到你人生的又一次終止。
那是肖邦放在鋼琴鍵盤上的十個指頭,讓人驚顫與發(fā)狂。人們總是在贊美這是上帝特意造出來的一雙手與十個指頭,人們卻往往忽略了這雙手不為人知的,它所經(jīng)歷過的讓魔鬼看了都心疼的訓練。他的每一首練習曲在彈奏中都是離上帝最接近的,上帝也不忍心用距離劃出他與自己的距離。肖邦死后,波蘭政府根據(jù)他的左手手部翻模制作了手模,這個手模至今依然作為至高的榮譽成為波蘭這個國家近乎于神跡的圣物。
只有梵高擁有自己藍色的向日葵。那是恣意怒放的花朵,又是天上與人間最偉大與魔幻的色彩交換。在花朵與天上的星團之間,只有他知道人的目光與意識可以如何合理地在那一團團色彩上過度與復合。而在這只有神祗可以持有的繪畫意識中,梵高卻過著潦倒不堪的生活。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八百多幅畫作,生前只賣出一幅畫,這種俗世的造次對于一個天才的不公,只有上帝知道是屬于哪一種理由。所有的憤懣是后世貼上去的,作為當事人的梵高,他只知道他必須要把自己心目中的向日葵畫下來。
齊白石一生都在葉片與蟬翼之間描繪著難言的透明與不透明。中國畫的墨水一筆下去往往沒有第二筆,哪怕是潑墨,一旦憤怒的潑出,心中的神與意便不可復加。白石老人從鄉(xiāng)間的一個雕花細木匠,幾經(jīng)出湘進京轉(zhuǎn)身為名滿天下的大畫家,用掉的均是內(nèi)心中為繪畫事業(yè)熾熱燃燒的生命之火。那半透明的蟬翼以及跳躍欲出的河蝦,與其說是獨到的技藝,不如說是上天給予他個人獨一無二的慧根。在晚年,當他功到手成的那天,我想說,這已經(jīng)是藝術上的神明附體或者神明終于對一個人松開了一手。
除此,還有緊盯著雞蛋,計較著蛋殼上光陰是如何多出或少掉這些秘密的達芬奇;填完最后一個音符便永不再與群鳥爭吵的貝多芬;潦倒一生卻寫出那首《二泉映月》,讓小澤征爾說這首曲子人類應該要跪下來聽的阿炳;在鐘表里奇怪地畫出扭曲的時針與秒針,仿佛時間有另一條逃遁路徑的達利等等。都是在緊湊的一生中,做了只有他一個人可以做的那件事。
這些人間的王,孤絕而永含幽恨的王,他們的出現(xiàn)仿佛只是專門為了來人間燦爛地咳嗽一聲便死掉。他們在人間打開了一扇門隨后又關上了,各自帶著一身的絕學,埋進黃土,與塵埃一起飄散。我們想再看一眼,已杳如黃鶴,成了他們所從事的那個專業(yè)領域的一個絕響。
這些王,他們在塵世上伸出與收回的手,仿佛掌控著神的密碼,高不可問又真實可感。卻也一個個如命犯禁押來人間等于受困于一座牢籠,他們的命運也是自己的判官,生命中爆發(fā)出咆哮聲的,后來又被肉身所制止。一生一等一的才華不得不戛然而止,過后的人世又是天老地荒。又一個出現(xiàn)的人是另一個人,他必須從頭開始訓練他想要的那些技藝,上天給不給他那是他的命。一個人一生。一個人一次
而這相隔的當中,時空中又出現(xiàn)零。出現(xiàn)偉大的寂寞,甚至萬古長如夜。這種現(xiàn)象對于具體的一個人永不能復制。他必須翻過嶄新的一頁,從空白處,填上一。
這當中變換著的,無論是來的抑或去的,我們仿佛無法辨清是想飛的人還是看走眼的鳥,但他們都是被外世間的誰派來到這世上做一件大事情的,后來獲得的榮譽與王冠,相當于他們來到人世要償還的罪名。
在我們模擬的年關,也宛若他們的大赦之期,走人或者繼續(xù)留在世上。
這些,都讓我們看到了飄忽的與斷斷續(xù)續(xù)的倒影,看到了誰去誰留,并在時光中完全摸不到當中的疼痛具體在哪里。那建立在人世上的豐碑,與被時間逐一畫上句號的疼痛。
這些王的一生,他必須馴服于誰早就為他設計好的時空與大限,必須住進這座時空中的牢房,或醉臥花叢或如坐針氈,把牢底坐穿。
后來,那被收進監(jiān)的,又將一個接一個被放出。走人。也走自己的命。牢房空掉,而下一個將會是誰呢?
2020-4-20
湯養(yǎng)宗
湯養(yǎng)宗,1959年出生,福建霞浦人,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步入詩壇,世紀初曾與友人一起主持過網(wǎng)絡詩歌論壇。出版有詩集《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 湯養(yǎng)宗集1984-2015》等多種。曾獲得魯迅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詩歌成就獎、儲吉旺文學獎、人民文學獎、 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人獎、新時代詩論獎等獎項,并寫有一些詩學隨筆,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傳播。
來源:詩客
編輯:劉寧芬
審核:林翠慧 周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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