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的古田鄉(xiāng)愁
金翼景區(qū)一角 吳慶鋒 攝
□ 吳 謹(jǐn)
也許,此刻,一片楓樹落葉剛脫離高高的枝椏,飄落在窗臺上,葉柄帶著撕裂的疼痛,隨風(fēng)游移著,似乎不愿再掉落于窗下的地面。林耀華手撫窗臺,聽著忽遠(yuǎn)忽近的寒蟬凄切,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遙遠(yuǎn)東方的那片生養(yǎng)他的故土,那座故土上他的“金翼之家”。
1940年,30歲的林耀華哈佛大學(xué)博士畢業(yè),正想與妻子一同回國為飽受日寇侵略之苦的人民獻(xiàn)力,怎奈妻子病重住院,無法同行,只好先留在哈佛供職任教。他佇立在哈佛大學(xué)圖書館的窗前,懷中抱著館藏的《玉田識略》,這套古籍是他家鄉(xiāng)福建省古田縣的明末史志孤本,清末被八國聯(lián)軍搶掠去的。在他的眼里,這是無價的珍寶,因為這不僅是家鄉(xiāng)千年文化的所在,更飽含著他無限的鄉(xiāng)愁。那一頁頁故紙,宛若一片片鄉(xiāng)思,又如窗前落下的片片秋葉,撲入懷中,嵌在心底,帶著幾許惆悵,并些許溫暖。
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往事,歷歷在目,宛如一張張舊照片一般,清晰地在他腦海里呈現(xiàn)……
一片是冰。那年林耀華5歲,在村里的私塾讀書。一個冬日清晨,他早早起床,穿上棉衣棉褲,蹦跳著穿過幾重院落,出了正大門,徑直向坡下的水田跑去,他要去田里找“玉”,因為祖母昨晚告訴他,滿天星光的次日,田里會有玉潔的冰。梯級的水田在他家下方不遠(yuǎn)處,田里果然結(jié)滿了層冰,在晨曦下泛著亮光。他伸出凍紅的小手,撿了塊小石子,敲開一塊巴掌大小的冰,冰片不厚,與一塊銀元的厚度差不多。他用石子打磨冰片的外沿,磨成圓形的“白璧”。然后找來一根稻桿,掐頭去尾,留一段小管子,一手握著冰塊,一手拿稻管子對準(zhǔn)冰塊的圓心位置,嘟著小嘴往管里吹氣,熱氣漸漸融化了那里的冰,冰水隨著小氣流向四周漫開,不一會,“璧心孔”形成了。他拔來一根小錢線似的野草莖,穿過孔子,將兩頭系在一起,一條“白璧項鏈”就“制造”完成了!他欣喜若狂,把“項鏈”往脖子上一掛,載欣載奔,朝山邊的家里跑去,他要向祖母求贊領(lǐng)獎呢。
遠(yuǎn)在哈佛的林耀華已很久未見到故鄉(xiāng)的冰了,在異國寒冷的清晨,他時常想起老家晨曦下田野里閃著銀光的冰,這冰,代表了他童年鄉(xiāng)村生活的無限樂趣。
一片是馬蹄筍。一個盛夏的晌午,烈日當(dāng)空,6歲的林耀華正躲在家門前的樹陰下找蟬蛻玩兒,舅舅讓人從閩江邊送來了一籃子剛從黃田挖來的竹筍,耀華好奇地跟進門去。只見他的母親親自來到廚房,挑撿了一個最鮮嫩的筍子,掰去上面還粘著濕黃土的黃青色筍皮,再將掰好的約有小碗大的筍肉放入清水中蕩滌幾下,一個潔白無瑕的筍球便像玉雕一般被放在了砧板上,母親拿起菜刀熟練地一陣推切,筍球隨即變成了一片片整齊排列的小白玉牌子。母親捏起一片筍肉遞給耀華,耀華接過后便往嘴里塞。“好甜、好嫩、好脆啊。”耀華吃了一口筍,舔著小嘴唇對母親說:“這叫什么筍呀?”母親微笑著對他說:“這可是黃田的馬蹄筍哦,可以生吃的,聽說皇帝都喜歡吃呢。”
想到這,靜立窗前的林耀華頓時口齒生津,似乎正吃著當(dāng)年母親遞給他的那塊潔白甜脆的生馬蹄筍片兒。
一片是銅書簽。這片書簽至今還夾在他背過的《三字經(jīng)》書本中,珍藏在老家的書柜里。書簽為黃銅所制,一面精刻“司馬光睡圓枕”圖,另一面鐫著篆體“誠、謹(jǐn)”二字,這書簽是他的老塾師林秀才贈給他的。林耀華清晰記得:一天夜里,他正在書房里的油燈下讀書,林先生悄悄走了進來,在他身邊站了許久,他因?qū)P闹轮?,渾然不知旁邊有人。忽然,他感覺眼前亮了許多,抬頭一看,才知道先生正在幫他挑燈芯呢。先生在他身邊的椅子坐下,給他講古人勤奮學(xué)習(xí)的故事,講誠實、嚴(yán)謹(jǐn)?shù)臑槿?、治學(xué)態(tài)度,并把他珍藏的祖?zhèn)縻~書簽贈給了他。先生希望他將來能青出于藍(lán),同時相信他一定能。那年耀華7歲。
一片是魚鱗瓦。林耀華8歲時,私塾學(xué)業(yè)完成,被父親送到鎮(zhèn)上的教會學(xué)校讀書。那年暑假,他的三哥帶著省城英華書院的同學(xué)香凱來家里玩。一天傍晚,耀華跟著三個哥哥和香凱一起在房后的山坡上玩耍。從屋后上方看自己家的三落大厝,層層疊疊、排列有序的屋瓦順著院落向下、向遠(yuǎn)處延伸開去,氣勢恢宏,蔚為壯觀,那密密匝匝魚鱗般的灰色瓦片在夕陽的照射下映著一層金光。突然,香凱驚嘆道:這山形正似一只“神通廣大”的金雞,而你們的房子正處在金雞翅膀的保護之下呢!所以房子的“風(fēng)水”是極好的,他還給房子起名,叫“金翼之家”。因為香凱是位有學(xué)問的讀書人,耀華一家人都很尊重他,認(rèn)同他的論斷,從此耀華的家就被稱作“金翼之家”了。
如今的林耀華遠(yuǎn)在美國,他無法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如山如海的建筑中看到故園的風(fēng)貌,哪怕是一片形似的家鄉(xiāng)屋瓦,而又有誰知道,這一片毫不起眼的魚鱗瓦,卻是他所魂牽夢縈的呢?
都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少年時的林耀華立下大志,要去追尋更遠(yuǎn)的地方、更大的城市、更高的學(xué)府,因為那里有更多的成功機遇,有時甚至想忘卻那故土的狹小、鄙陋與空寂。然而,如今卻是越想忘卻越忘卻不了,相反地竟日思夜想起來,他想起那家鄉(xiāng)田野里的冰、母親鮮切的馬蹄筍、塾師的銅書簽、故居屋頂上的魚鱗瓦,還有那兩鬢霜花倚門期盼兒早歸的母親,那滿額皺紋終日奔波的父親。
他伸手拾起窗臺上的那片紅楓葉,放入懷中的衣袋,轉(zhuǎn)身在窗邊的閱讀桌前坐下。他打開《玉田識略》,書中赫然顯現(xiàn):“古田縣”“建安鄉(xiāng)”“和平里”“四都”,他的故鄉(xiāng)便在四都,嶺尾村。他閉目冥思,此時的嶺尾村,在他心中已不只是那個生養(yǎng)他的嶺尾村,而已是那“黃土地上黃皮膚族群的大村”了,對,應(yīng)該叫她“黃村”。
于是,林耀華展開筆記本,開始寫他的童年樂園“金翼之家”,寫他的“黃村”,寫“黃村”的山和水,人和事。這,既是他的工作所在,更是他的鄉(xiāng)思所在。
1941年,林耀華的小說體社會學(xué)著作《金翼》完成,不久后便在世界人類學(xué)界引起轟動,被奉為經(jīng)典,影響極為深遠(yuǎn)。全書正是以林耀華父母家族的發(fā)展變遷為線索,事件的主要發(fā)生地“黃村”的原型便是林耀華的故鄉(xiāng)嶺尾村(今金翼村),人物“小哥”的原型便是林耀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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