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冷峻到寧靜,從形而上到草根
孫紹振
幾年前,我曾經(jīng)評論過伊路的詩,我的論斷是:在冷峻中表現(xiàn)激情,在激情中作深邃的沉思,是伊路的才華的突出表現(xiàn)。
如今放在我面前的幾首她自選的代表作,卻呈現(xiàn)出另外一個伊路。
她的激情,她突然冒出來的智性的沖擊,變得稀罕了。
她似乎變得寧靜了,不那么劍拔弩張了。
但是,卻并沒有喪失深度,不過這種深度,不是以前期作品中那種可以句摘的警策的語句為特點,而是滲透在整個詩作中的一種意味,相當深沉,而又圓通,妙不在句,而在句之間。就句子而言,她并不追求詩化的警策,倒是顯示出一種口語的樸素。這早在她的2000年的一些詩作中表現(xiàn)出來了,例如她的《隨時會大笑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刻意的詩化的痕跡,那殘墻上的舊鏡子,照出了一個撿破爛的老婦人。她似乎對于悲慘的命運不但無動于衷,倒仿佛隨時都會大笑起來。人生荒誕,人間冷漠,是震撼人心的,但是字面上是平靜的。
這是一種更為自然,更為深邃的境界。
比之她早期多少有點刻意為之的詩境來說,肯定是一種突破。在最為平淡的感覺中,全面滲透著深邃的意味。讀她的《新世紀第一天的太陽》,這種感覺更為明顯。媽媽臨走時,留下一床羽絨被,叮囑她要曬一下。她就在2001年的第一天,曬了。她像前期那樣,用了一些夸張的效果,例如“新世紀第一天的太陽 / 在整個天地間向我大喊一聲” ,曬了被子,就感到“光明的殿宇空前的富有” 。光是從這一點來看,和她前期的作風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但是,這并不是她概括的焦點,而是陪襯。她真正的哲理性的概括是比之前期要平靜得多:“我感到生命的遺憾不是死亡,而是沒有把一個人做足” 。她的哲理不像前期那樣鮮明了,而是有點寧靜致遠,似乎沒有煙火之氣了。
這使得她的詩更經(jīng)得起欣賞。
這是因為她變得更有思想。當然,她的獨特的思想離不開她的感覺,但是,她的感覺常常是相當平淡,沒有了奇特之感的感覺,她幾乎從來不對驚人的事變發(fā)出什么特別的話語,她偏愛對瑣碎的、不起眼的事物,誘導出某種寧靜的感覺來。沒有什么驚人之語,也沒有多少強化的效果,但是就是在這些日常化的感覺后面,她的思緒卻在無形地無聲地深化了。像《車過平潭島》,幾乎全是現(xiàn)象的羅列,漁村、泥濘的村路、山下的木麻黃、石屋,不但沒有什么特別引人之處,而且似乎她個人也對之沒有特別的情感。也許在有些詩人看來,可能是詩家大忌??墒蔷褪窃谶@種沒有關聯(lián)之處,她默默體驗到她自己的思緒和這小漁村雜亂的現(xiàn)象一樣:是“被如此地縱容” ?!稄拇翱诳梢钥吹降墓さ亍犯沁@樣,她所看到的是有些煞風景的現(xiàn)象:腳手架上的幾條褲衩,但引發(fā)的思緒卻是相當悠遠:等到封頂,民工們蓋好許多(別人)的家,清掃干凈的是(自家)囤積在墻角的愁悶,而卡車運走的則是“最近的往事”。她的感覺由于思想的深沉而獲得了生命,感覺在她筆下,似乎到了信手拈來,不加選擇的程度:不管是什么樣的現(xiàn)象,她都可以從中傾聽到自己靈魂深層的悸動。這種深層的默想,表面上是無聲無息的,但是,卻常常有發(fā)人猛省的沖擊力。她總是很自由地在別人看來是無關緊要的現(xiàn)象中感到瑣碎的生活與自己生命的深刻聯(lián)系。像《看不見的限制》,從平凡的街路,她感到了每條街的盡頭都有一條通向墓園的小路,個人的生命既通向繁華的路口,也通向墓園的凄涼白花,這就是生命的限制,但她沒有把這當作悲劇而大動感情,而是作為哲理來獨自享受。
在她筆下,有的只是生命的體驗。她早已不在乎美或者丑,不管是美麗的小鳥的歌唱,還是曠野的牛尾巴,她的感官都不著意于欣賞,她超越了美和丑的表層,而有現(xiàn)象學的“還原”法,使之達到某種寧靜的初始狀態(tài)。從小鳥和牛的自發(fā)動作中,她可能發(fā)現(xiàn)生命的自然律動。她把對于生命的每一種體驗,都當作審智的追求。
她的思緒的深化往往有兩個極端,一,是不管什么看來平淡之極的現(xiàn)象,都與她的內在情感和思緒遙遙相對,息息相通。二,是不管多么與她無關的東西都有一種自在的意義,有時甚至給人一種禪宗的感覺。前者令人想起王國維的“有我之境”,后者令人想起王氏的“無我之境”。無我之境,更使我感到驚異。有一首叫作《早春》的詩,可惜她沒有選在這一組詩中,但我卻以為應該介紹:
忽然發(fā)現(xiàn)整個原野惟一在動的是
四只牛的尾巴
莊重如凝著風暴
一撩一撥都似叮嚀
牛低沉的頭仿佛和身后的尾巴無關
牛也仿佛與自己無關
被它啃進的青草是否和腸胃無關
四條拂天拍地的尾巴間
多了一只翻山越谷的蝴蝶
這蝴蝶也仿佛與它自己無關
這種“無關”的禪意,或者是康德式的自在的世界,其哲理是深邃的,而文字又如此平易。也許,可以這樣斷言,她已經(jīng)超越了過去那種憑借生動的感覺升華到哲理的寫作的層次,進入了一種以把深邃的智性滲透到更為自然的感覺之中的高度。
當然,這種禪意的寫作,她只是嘗試,并沒有把生命全部奉獻的野心。我想,嚴酷的現(xiàn)實和她的平民心態(tài),還有詩歌的責任意識,都不允許她在禪宗的境界中留連忘返,她的心,她的感知,她的語言,只能從現(xiàn)實中獲得靈氣,她最關切的,還是底層的命運,特別是那些司空見慣了的、麻木了的艱難,像《運貨車》那樣破舊,那樣寒酸,尤其是在過鐵道口的時候和小汽車相比,但是它“飽含隱忍的耐心”“只為了能夠前進 能堅持到目的地”。這令我想起“頌歌”這樣久違了的字眼,但,這不是廉價的,不是奉命的演繹,而是從瑣碎的、單調的、不乏苦難的生活體驗中提煉出來的。這是一種草根式的頌歌,雖然滲透著無奈。但是,無奈中有堅韌。當然,這只是她近作的一個側面。另一個側面似乎更不可忽略,應該以《用了兩個?!窞榇?。在我看來,對于理解伊路來說,這可能是她的詩的綱領,也是她生命的綱領。不從根本上讀懂這首詩,可能就讀不懂伊路。在這里,一方面,她“是形而上的”—— “ 似乎只允許眼睛和心靈行走” “ 每一根線條”都“ 要整個天地共破譯”。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本可不食人間煙火,從哲學的寶座,俯視蕓蕓眾生,但是,另一方面,她是形而下的,明確宣示她是“世俗的 有點渾濁 ”“像忙碌的大叔大嬸”。對這樣的生命,她總是懷著“心里的祝福”,但是更有個性的是,她是那樣卑謙,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出來”。從這里,可以看到作為一個女性詩人令人心靈顫動的剛柔相濟的深邃。從近三十年福建詩歌,乃至中國詩歌所走過的道路來看,伊路的藝術生命,藝術感染力,經(jīng)住了歷史的嚴峻考驗。她詩如其人,長期低調、沉著、冷艷,拒絕張揚,連參加她所熱愛的詩歌的會議,都選擇不為人注目的地方。對于某些時髦的潮流,她守身如玉,對于來自西方走馬燈式的旗號,她在漠然中表現(xiàn)出一種心里有數(shù)的寧靜,除了忠于她所認定的藝術,忠于她自己,她似乎有點什么也不在乎。不惜把三十多年的美好青春奉獻給詩歌,這個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但是,熟悉她的讀者,熱愛她的讀者,和她一起,從上升的梯度,回顧來路,應該和她一起發(fā)出欣慰的微笑。
(發(fā)表于《詩刊》(上半月刊)2011年3期)
孫紹振,男,漢族,福建長樂人,1936年出生,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中外文論學會常務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顧問、福建省寫作學會會長。著有論文集《美的結構》、《孫紹振如是說》、《文學創(chuàng)作論》、《孫紹振默文集》(三卷)、《論變異》、《幽默五十法》、《美女危險論——孫紹振幽默散文選》、詩集《山海情》,散文集《面對陌生人》等?!段膶W創(chuàng)作論》獲福建省10年優(yōu)秀成果獎、臺灣祁楓文學獎、全國寫作學會一等獎,《美的結構》獲福建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等。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