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意味
讀一組關(guān)于“母親”的詩
葉玉琳
曾經(jīng)有一期《詩刊》(上半月刊)的“每月詩星”欄目重點推出劉福君的組詩《母親》,深深打動了我。此前,在《詩刊》的第20屆青春詩會專號上,劉福君的《母親的手機》同樣令我動容,我以《細節(jié)的力量》為題寫了一篇短評,發(fā)表在《文藝報》上。
“母親”是詩歌的一個“老”主題,古今佳作甚多,為何福君的這些表面看似“老派”的作品,一而再作用于我的生命呢?原因在于詩人擁有自己的視角和說法,盡心盡力地寫出了“這一個母親”,詩行準確而兼表多意、簡明又容納廣大,骨子里邊有新東西。
也許有人認為,寫母親是容易的。有時我也覺得,在我們的生活中,母愛要比父愛更物質(zhì),撫摩鞠育,無所不至,我們需要多少母愛,就有多少母愛向我們涌來,這樣,我們在對母親有了特殊依賴的同時,也加深了對她的了解與理解。而母親呢,把一個新的生命親自帶進這個世界,每時每刻被具體的母愛體驗所凌駕,身心一體,不打折扣,致使她的形象越來越立體,理論上易于在我們的記憶中復現(xiàn),調(diào)動我們的審美思維和真切感悟。母愛也因此具有趨同性。毛澤東在《祭母文》中說:“吾母高風,首推博愛,遠近親疏,一皆覆載;愷則慈祥,感動庶匯,愛力所致,原本真誠;不作狂言,不存欺心。整飭成性,一絲不詭,手澤所經(jīng),皆有條理。頭腦精密,劈理分情;事無遺算,物無遁形。”有人說,這是一位偉人的母親,也是天下母親的縮影。
細讀劉福君的《母親的手機》,不華麗,不夸張,不故弄玄虛,更沒有晦澀,它以近乎平鋪直敘的語言,為我們描繪了關(guān)于母親的一個個細節(jié),就是這些看似平常讀來卻讓人辛酸的細節(jié)揪住了我,令我不忍釋手。在詩中,他寫他的母親在鄉(xiāng)下,因為她在農(nóng)村勞作慣了,不習慣住在城里,詩人便給她配了部手機,她是“只會接聽還不會撥打”,“不識字也不會讀什么短信”。詩人 “把女兒喊奶奶的聲音設成鈴聲/把童年淘氣的相片輸進彩屏/把信號調(diào)到最大把噪音減到最小……”這些樸實得近乎白描的詩句,就像泥土的色調(diào),玉米拔節(jié)的韻律,寫出了別人知道卻寫不出來、抑或是認為不夠時尚而不愿意寫的東西。
古人說“感者師其物,覺者師其心,悟者師其性。”此三境界,缺一不可。有了感、覺、悟,又有才分,才能言之有物,形靈意足,神清,氣逸,質(zhì)揚。單就“母親”這一題材而言,我以為還有另外的寫作難度,難在大愛無言,難在母愛的趨同性,也難在幾乎每一個字都過于華麗,真怕不能呈現(xiàn)母親的本真。
福君的“母親”組詩較好地解決了我想到的難題。他的詩無疑來自生活,但非直接來自生活,是將現(xiàn)實生活轉(zhuǎn)化為內(nèi)心生活之后的產(chǎn)物,從心中產(chǎn)生,自骨肉中分蘗,而不是從觀念脫胎。在這些詩中,我見到一位好母親,同時見到一個好兒子,他首先是一個好兒子,然后才是詩人,他是在取得了一個合格的兒子的資格之后才取得了詩人資格的,轉(zhuǎn)身又將他的詩行增添到生活中去,讓我們看到,由于有了這些詩,母親變得更形象、更偉大,生活也正在變得深邃。
恰巧福君在他的《母親的遺憾》中也寫到了毛澤東:“沒能親眼見到毛主席/是母親心中最大的遺憾/至今 家里掛著毛主席像/把他當神//1976年/當秋風把毛主席送走的時候/母親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磨叨/這么大個國這么大的家/誰當毛主席呢//毛主席在北京在水晶之中/母親在燕山的褶皺里/離北京146公里/如果有來生 母親/是不是就不再遺憾了呢/她能不能見到天天想念的人”,真實,有趣,深沉。福君在他的組詩《母親》之后附有心得:“用內(nèi)心的力量捕捉最小化的生活”、“母親不僅僅是母親,她是原生態(tài)深藏之下的道德力量,是一個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史。”這表明,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詩人的自覺。換個視角,我覺得這樣的詩則再次印證了詩歌是生命的一部分,是心靈的密碼,由“捕捉最小化的生活”進而實現(xiàn)詩意的“最大化”,使所有的人——無論他們在時間和空間上相隔多遠,只要愿意,都能在心靈上獲得溝通。
福君對詩歌處理日常事物的必要性有充分的認識,但他同時能夠使自己的詩具有審美想象力和心靈的活力,精神的融入,給“母親”形象以鮮活的命名。當我在《母親的上午》中讀到“大地一片安靜/陽光把露珠提升到天空……走出老屋的母親……慢慢拿開柴門……一根一根摘著籬笆上的豆角/一條青蟲爬在豆角的尖上/她小心地捏起來/彎著老腰把它輕輕地放在地上/看它 歡快地爬向大地深處”,而“陽光在母親身邊一根一根生長”時,我是淚眼模糊的。多么樸素的詩句,多么善良、慈愛的母親形象!反過來,我驀然看到了詩人的來歷,是母親給他隱匿了透明的翅膀,歌唱則讓他顯露出天使的身份。我的這個美麗的念頭,在福君的《母親明年八十歲》一詩中得到強化:“頭戴山月山花兒的母親/一路走來過古稀/八十歲的笑容/才是真正的笑容//再過八十年/母親一百六十歲/我還是她的小兒子”。
《母親》是具體的,詩行是具體的,但它不是關(guān)于母親的小型紀實;詩人是主觀甚至是及其主觀的——無論他在呈現(xiàn)“母親”時以多么客觀的面貌出現(xiàn),需要領(lǐng)會的是客觀與其他事務的關(guān)系,與人的關(guān)系,并領(lǐng)會其中的意味。感謝詩人,讓我讀到了匍匐大地的“母親”的意味,那些扎根在生活深處,“樸素、真誠、低些、再低些的姿態(tài)”,我以詩歌的名義向他致敬。是他,讓我們透過沉甸甸的風,讀到了每一粒浮塵身后“溫暖的光芒”,讀到了大地上千千萬萬個“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從炕頭到田間,最卑微的彎腰和最順從的善良。
葉玉琳,女,1967年出生于福建霞浦。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文學創(chuàng)作。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習詩至今,出版詩集四部。詩集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和中華文學基金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詩歌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歌詞和詩歌曾獲全國首屆山花獎金獎、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藝獎、《詩選刊》2015年度優(yōu)秀詩人獎、《安徽文學》2014-2016十佳詩人獎以及福建省第8、9、11、15、23、27屆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一等獎等。參加過《詩刊》第11屆青春詩會,出席過全國第六、第八次作家代表大會?,F(xiàn)供職于福建省寧德市文聯(lián)。
責任編輯:陳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