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宗詩選
福建
中國的心腹之地,有相當好看的一大片
肚臍眼地帶,東南風(fēng)一吹
地氣貼著榕樹根走,所有的闊葉林
都在爭奪陽光,而出海的人
與耕山的人身世有點混淆
并不像那些河流,繞著各自的丘陵
涇渭分明地分出歡樂與期望的地盤
莆田以下的口音都很硬氣
一出口便有好山好水都在我家的口氣
福州之北,有好文章
也有煮不爛的石頭與茶葉
隔道山脊便常常要走進另一個
聽覺飛轉(zhuǎn)的世界,嶺南或嶺北
房子都在按各自的祖先美學(xué)蓋起來
形成你的光陰和我的光陰
撩一撩喧響在腳邊上的海洋
便知道什么叫開闊,海水是我家鄉(xiāng)
上了岸便是我的故土
大飽眼福的福是可以向內(nèi)看與向外看的
太陽升起的地方都是我的海岸線
站在岸邊也有隱隱作痛的失散之地
走海的人嗓門大,他一喊
便像在喊一艘漂泊之舟,它的名字叫臺灣
太姥山短章
我愛的這座山其實就是一堆危石
一座山全是努力的石頭
每塊巖石都在引體向上
武僧們曾在這里疊羅漢
石頭的腳與石頭的手都是有用的
頂住,托起,或撐開,都是想法
也有的說這雙手應(yīng)該舉得高一點,要感觸
空茫中的允諾,以接通云天的夢囈
相互成全,輕聲作答
天下最有硬度的漢子們,在蒼穹下
站成了各自的位置,像在服從
一次集體的命
又毫無知覺地
放棄了作為肉身的念頭,一場嘩變之后
變成一種陡峭,成為白云的遺言
看到就感到我也在當中,與石頭們
有著命中的共時性
在石頭中間,我有許多在人間已失效的眷念
我現(xiàn)在暗暗努力的事,也在石頭們的把握中
正月廿六,在東吾洋又見中華白海豚現(xiàn)身
它們現(xiàn)身的那一刻,肯定有
高僧或高賢之士,在是與非的兩扇門之間
路過,那恍惚感
正好可以用來說離散
或堅守沒有被人挖掉眼睛的話題。
接著又下沉了,仿佛這是
隔著兩個年代,你們是以
古人的替身突然回來。
我念念有詞,銀白色的鰭與背
終于再次拱出,仿佛誰
心有不甘地再轉(zhuǎn)身與我見上一面
這回還發(fā)出那久違的豚音
孤絕,凜然,最高度
在世上,這聲音已多年聽不到
卻一再在舞臺上被人模仿。
蒼茫大海上,浪水突然花開一般陣陣清香
在半月里村聽畬族歌手雷遠姐唱啊嚕調(diào)
假聲的,啁啾的,銀質(zhì)的,她張口
眾鳥的眼睛變黃變綠變藍
流水繼續(xù)變細,又被捏尖,刮削
有了最民間的形狀
在一個民族開闊的腦部,打轉(zhuǎn),沖壓
出現(xiàn)了和煦的空間
那里野草青蔥,清幽,有白云與年代
這是音樂學(xué)院要找的
額外的一滴血
被她秘密收留,在有點老掉的
身體中,顯現(xiàn)了語言與聲音的秘笈
成為被時間安放下來的
值得在火中取栗的一副咽喉
彩虹是不可問的,當它展現(xiàn)在
雨后天空上,純銀的聲音
說天地依然是好的,江山不老,人不老
(以上選自《福建文學(xué)》2021年第1期)
葛洪山,一座有仙氣的山
在我家鄉(xiāng),大多數(shù)人能善老善終,活的
心中有數(shù),是堅信
家鄉(xiāng)那座叫葛洪山的后門山,有仙。
只要說出老家的山上有仙,便是說
去往山頂?shù)脑粕?,有人在鋪?/p>
這樣活與那樣活有了放心的答案。
許多有路而過不去的夢中
我想起了我的神仙,一想起我的神仙
攔在月光下的人便會怕我。
越老我讀的書越多,只有那個仙人
要我減下來,說內(nèi)心的底氣
更可以讓一個人以一當十
這便是傳說中的仙人指路
同時也是我要的靠山
比靠山更重要的是,一代代人出生后就認定
愛家鄉(xiāng)便是愛一部祖?zhèn)鞯奶鞎?/p>
經(jīng)驗告訴我,家鄉(xiāng)的山便是自己的仙山
便有一個人最大的家底
古人把家鄉(xiāng)叫家山,取的便是
當中的仙氣。接下來才又像我這樣
把它寫成了一首詩。
空氣中的蹼子
繁花突然盛開,它們是空氣中的蹼子
向《詩經(jīng)》中的句子借道而過
有的是水鳥,一天洗十八次腳
松鶴和天鵝也參與了
這偉大的行為藝術(shù),向光,向自己
滾燙的淚水
浩大的天空可入室,可登堂
低聲呢喃,又寸步不讓
其中一雙是我的,前一陣子
還深陷于個人的泥漿
現(xiàn)在也洗過了腳,言語干凈,行為豪邁
(以上選自《廣西文學(xué)》2021年第1期)
舊心腸
我們那時,想一個人,靠的是
一個字又一個字寫下來的紙上通信。
用手搖的電話機,三長兩短
表示旁人請讓一讓
這個電話只通向長山鎮(zhèn)的秋竹崗。
一件衣服會在兄弟之間輪流穿著,一塊布
真正遮住了一個家的顏面。
最笨的也最忠誠,毫無音訊中堅信有個人
會在原地上等著自己,山頭
年年風(fēng)復(fù)雨,石頭會抽搐,誰手里
還留有信物,誰就能等到諾言的兌現(xiàn)。
我們那時,喜歡讀的詩句有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家只有一個,單一,有暗香
不像你們,這也不是我的家
那也不是我的家,或者,在家里,也是個離人
私人印章
一直有有口難辯卻能用于驗明正身的漢字
一直背過身去在另一面暗暗叫苦的
是那深埋于陰陽間孰是孰非的漢字
有人命里命外總是對誰賭氣般倒背著手
像個逆子,形同天底下那些被反綁著的義士
這一切,多像是一個伏筆
一開始就自己對自己做下手腳
真相讓我顯得有點為難,你看到的反面
卻是我不想說的正面
我心地鏗鏘,命中注定是變形的,甚至
只能轉(zhuǎn)過身去背向人間,可是
在世道嚴正的關(guān)口,我會說我在并以頭擊案
自戕般濺出一攤鮮血,看,那正是我的名字
空山
空山不見人。寫到此,我便成了一個人。
我擔(dān)當了這陡峭
要代表全人類面對一座大山。
證實,我來了,身藏人類最虛空的美意
還要將一個人與一座山妙不可言的好
好得任何人都不知道。
其中,那可以挑出來仔細辨認的妙不可言
使萬物變輕。那還在人世喧囂的萬般風(fēng)流
不過爾爾。
在洶涌的人世老了下來
斜陽西照,效果上是
在一道墨水上,再加上一道墨水。
小城的每條大街小巷,都是我的
舊江山或小停頓。一張張
相識或相近的臉,正變成
雨夜里常常要念叨到的流水聲。
下一代人相向走來,會把路子讓開
那是滾熱的體溫正在避讓
老下來的體溫,這像黃袍加身
又像是得到了溫暖的鄙視。
我喉珠嚅動,對集市兩旁
賣豆腐的,售小糧的,開布店的
說聲天色已晚,都收攤了吧
聲音有點多情,類似于
對誰拉了一把或者推了一把
生怕不這樣就得罪天地間最高秩序
(以上選自《十月》2021年第1期)
街邊速寫
躺在街邊,他臉上總是遮蓋著當天的日報
腰間那條花色的布繩,那么粗
如果不是預(yù)防一只蠻牛掙脫,那便是
處亂海而能安心的船纜
我叫他“哲學(xué)家”。不單是一頭臟頭發(fā)覆蓋著
一片山河的樣子,還緣于出口時
簡直在點石成金地
重復(fù)著這句話:你又上癮了!你又上癮了!
路過的人聽到后便會怔住一下
在確認沒有被指名道姓后,才又匆匆離開
我在意的一些中草藥名
我在意的一些中草藥,其實是它們的名字
名字里的所指與能指,虛與實
叫一聲就等于叫出天下的病
讓人捂肚不前,不再路路通,
口含著斷腸草
有著明天不如不要的問題
暗暗叫苦的人,想要的藥是當歸
藥方里還有百里霜、千里及、一見喜
手抓馬鞭草一路作一條鞭
見得著是何首烏,見不著是白頭翁
這通天的心事,點著燈芯草,夜夜半邊蓮
每種都苦口,這一件還是另一件的
藥引子,民間的草,有名有姓地
說著你和我也心有頑根
姓張姓李的青草,報出來就是一帖藥名
它通向你的病與我的病
暗疾或沉疴,有口難辯,遍地是病人
天地間的病長著天地間的草
叫著這些草藥,更像是一個老友還活在身邊
用過還等于嶄新的詞
用過的詞:雪山之巔、鷹隼、白云、夢想家
春風(fēng)與馬匹,星辰為大地指路
花朵變成燈籠,構(gòu)成酒器,遍地要加冕
用過還等于是嶄新的詞:
奔跑者、歌唱者、收割者、仰望者、掌燈者
跟著時光前行,帶著朝露出發(fā)
(以上選自《星星》2019年7月)
落草
終于找到神的山坡,脫衣,去形
委下身來,而后,找到自己的根部
終于可以說:天上的雨水
每年給我數(shù)顆即可
《本草綱目》可以新添種科
這物種命性偏冷,但沒世而名不稱
是的,你叫不出我的名字
如今我渾身都是草葉
又被人說,越活脾氣越壞
我不壞就沒有草性的濃烈
不壞就沒有這一說:與草木同腐
腐成大地呢喃又不得不接手的樣子
(選自《詩刊》2018年5月)
作者簡介
湯養(yǎng)宗,男,1959年9月生,霞浦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詩集《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 》等7種。獲魯迅文學(xué)獎、丁玲文學(xué)獎詩歌成就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人獎、《揚子江詩刊》詩學(xué)獎、新時代詩論獎等獎項。并寫有詩學(xué)隨筆,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傳播。
責(zé)任編輯:陳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