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獅山雪韻
一
在南方,你沒辦法拒絕一場雪帶來的欣喜和激動。
它們悄無聲息地飄下來,飄下來,似乎來自遙遠的天際,像仙女不小心打翻的脂粉,帶著天庭的氣息和淡淡的香味。它是那么弱小,讓人心生憐愛,落在了眉毛上,或者唇角邊,你抓不住它,一伸手,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可又是那么的強大,鋪天蓋地的來,整個大地被覆蓋了,誰都躲不過去,山頭、樹木、田園、屋宇,通通穿上了集體頒發(fā)的天使服裝,就如大地正要舉辦一場盛大的節(jié)日慶典。
但這樣的盛典何其的少呀,從我童年記事起,到了不惑之年,也就那么幾次大雪,或許是我們家住海邊低處的緣故;在閩東,我后來聽說,西北部的山區(qū),是經(jīng)常下雪的,而福鼎近旁的柘榮東獅山,也是。
地理書說:“柘洋東山,卓立嵯峨,若趨若伏,云常居之;秋霽遠眺,可盡四五百里,雖浙水亦在目中。”東山為東獅山古名;柘洋就是現(xiàn)在的柘榮縣城關(guān),山麓小城,龍溪穿城而過,兩岸柳意盎然,故雅稱柳城,偶爾從山腳海邊的福鼎到了這里,頗得“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的季候況味和山水意趣。
這一次的雪在我們的睡夢之中悄悄地下,等我們醒來,推開窗戶一看,“呀!”遠處的山頭和近處的屋頂都披上了瑩白的裝飾。這一天的時光之幕就這樣在驚喜之中倏然打開,手機隨后收到了柘榮文友發(fā)來的短信:“東獅山飄鵝毛啦!來吧!”
欣喜和激動不止我一個人,電話邀約好友,一拍即合,立馬出發(fā)。國道路面有薄冰覆蓋,朋友把車開得極小心,無暇顧及其他,我們卻能欣賞窗外的景色。雪已經(jīng)停歇了。天空很干凈,扯起了一片片白色的云霧,好像山頭上的雪在空中的倒影。低處的山頭雪薄一些,掩蓋不住依然崢嶸青翠的南方的植物,看上去好像年輕人頭上夾生的白發(fā);但高處就厚一些,白色成為主色調(diào),那些被覆蓋的植物,是老人還未全白的黑發(fā),只那么一小撮一小撮的,很頑強的樣子。
我看出山頭的綠和白其實就是兩種力量的博弈。平淡和瑣屑成為我們生活的主旋律,平常如抬頭即見的山頭,審美疲勞,甚至心生厭倦,于是多么需要一場雪呀!人們對一場雪的需求,是渴望對庸常生活的反叛,是有所追求的人心的最好的放逐。
二
爬東獅山是從縣城東邊的獅子嶺開始。獅子嶺不知道它是不是本來就是這樣叫,我是順手就這么一寫,原因是嶺兩旁有各色石獅子一字排開。昨晚開始,這些來自不同時間和地點的石獅們,列隊歡迎一場雪的到來,對一場大雪的態(tài)度,它們和我們一樣,都表現(xiàn)出非常興奮的神采。它們造型、姿勢各異,但它們的目光齊刷刷俯視著整個柳城,是那樣的一致。從來到這里開始,它們就充當(dāng)起柳城百姓精神護衛(wèi)的責(zé)任,面對腳下的蕓蕓眾生,對于一場雪的意趣,它們和我們一樣:瑞雪兆豐年!誰說不是?
走在這些列隊的石獅子中間,我們同時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文化氣息,一股莊嚴(yán)神圣,心里就贊嘆和感激建設(shè)者的創(chuàng)意。在到處開發(fā)房地產(chǎn)和工業(yè)區(qū)的今天,能讓出一塊地方集中展示古今中外的“獅子文化”,的確令人感覺別致而珍貴。就在幾年前,有一個地方建別墅群,挖出了許多新石器時代的石器和陶器,專家說這個地方原是我們祖先的聚居地,體現(xiàn)我們這個地方最早的文明起源,挖不得,建不得?。∷麄兡睦锕艿昧诉@些?哪里管得了祖先的魂靈在流淚,有良知的人們心里的痛!
站在這高處,我不由得向山下的廣闊大地一陣張望:皚皚白雪覆蓋之下的綠水青山,已經(jīng)有了多少塊不可逆的傷疤!
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重大事情面前,有的人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有的人卻能夠正確的選擇,那么,是什么在左右他們的行事?答案也許很多,有一點很重要,我想,就是高度,就是情懷。
說到這兒,我們都應(yīng)該想到明朝開國功臣袁天祿。
元至順二年(1331年),袁天祿出生在柘榮。其時正值元末,民族和階級矛盾激化,社會動蕩不安,熟讀四書五經(jīng)、深受儒家傳統(tǒng)思想浸潤的袁天祿卻在16歲躋身行伍,并以出色的表現(xiàn)不斷得以擢升,官至福建行省左丞。早期他同兄弟在家鄉(xiāng)組織“泰安社”武裝,并奉命訓(xùn)練“義兵”,實際上在20多歲時就控制了閩東一帶的軍事主權(quán)。
官逼民反,舉旗斗爭此起彼伏。至正十八年(1358年),陳友諒占據(jù)浙江,方國珍鏖兵福建,朱元璋正揮師南下,勢如破竹,占據(jù)浙江之婺、處二州,溫、臺、慶三州也相繼歸附。袁天祿看元朝大勢已去,審時度勢,也帶領(lǐng)閩東武裝歸降朱元璋。史書記載當(dāng)時有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袁天祿知天命有歸,遂與兄弟深文、達文等商議歸附之事。有人勸他獨樹一幟,割據(jù)一方,天祿微笑著說:“若汝所言,毋乃誨我以不忠,而陷我以無君之罪乎?殊不知我之日夜?fàn)I為,正欲保境以安民已也,深愧疏昧,不足以余民之生,況可召釁,以速民之死乎?”
面對抉擇,人首先應(yīng)當(dāng)遵從的,不是別人的意見,而是自己的良心。讀史至此,我感佩之至。感動的是緊要關(guān)頭,他想的是人民群眾;佩服的是,他有如此高蹈的眼界。的確,袁天祿此舉,為閩東人們解脫了一場兵禍之苦。你想啊,朱元璋取得浙南以后,福建閩東肯定就是他的下一個目標(biāo),而由于袁天祿的歸降,就免去了一場戰(zhàn)爭,同時就為閩東人民減輕了抓夫派款的沉重負(fù)擔(dān),也避免了因戰(zhàn)事而造成無謂的生命犧牲,這珍貴的和平,為閩東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贏得了時間,奠定了基礎(chǔ)。
我一直以為,袁天祿的眼界與東獅山的高度有關(guān),那一天東獅山看雪,我始明白,其實袁天祿的心中始終是雪韻蕩漾,雖然,有關(guān)史料不著一字,對柘榮的史料,我不是掌握很多,也許是我還沒有讀到。
三
告別石獅們,我們向東獅山的高處挺進。山嶺變得狹窄,花崗巖石條鋪就的臺階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路邊也是,在沒有樹木遮擋的地面,積雪尤其厚一些;開闊一些的地方,雪花均勻的一層一層的灑在上面,粉粉的、瑩瑩的,沒有一點的雜質(zhì),像極了一張張孩子純真的臉龐。一路往上走,除了路上的一串串被早起的登山看雪的人們踩出的腳印,路兩旁,盡是這樣的臉龐,這么多充滿希望的、天真可愛的臉龐。
柘榮文友有和我相同的感受,他就想起了山上更高處的“思哲亭”,說是一位父親為自己的女兒而建。70后柘榮女孩劉哲,酷愛旅行,20剛出頭的她,不想留在家里過著周而復(fù)始的平淡無奇的生活,于是背起背包,獨自一人上路了。不幸的是,2001年8月只身在西藏旅游時因車禍墜江失蹤,時年24歲。女兒的離去給父親帶來巨大的傷痛,為了寄托哀思,他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建亭東獅山上,希望鐘愛山水的女兒依然能夠臥枕松濤,坐看行云。
聽完這樣的故事,大家都不說話了,四周也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先前都不曾注意到而現(xiàn)在越來越快的腳步聲卻愈加分明了起來。也沒有心思欣賞路邊的迎賓亭、東獅亭等等,一口氣就到了思哲亭前。
很平常的一個亭子,亭蓋積著厚厚的雪,翹角處也頑強的粘著,舍不得掉下,好像還要隨著翹角所指的方向回到天空中。聽了故事,也就不難理解亭柱上這副對聯(lián)的寄托了:“欲問哲人今何在?獨留玉宇訴蒼穹。” 附近的巖壁上,還新鑿了一首題為《盼兒歸》的七絕:“秋水穿西望,白云鎖雪疆;鴻書何處寄?無語對斜陽。”
這一陣子,我們也無語,只默默的瞻仰,眼前明晃晃的白雪,也有了更深一層的韻味,但是誰也沒有說出。朋友從包里拿出一張紙,是劉哲父親親撰的《思哲亭記》,有這樣一段:
亭名思哲,議論頗多,或曰思親或曰懷古,其實二者兼之。思親之情不言自明,懷古之意不說不清。東獅山乃閩東道教中心,亭建斯地名曰思哲,意在引發(fā)游人對先賢古哲的追思遐想。道家之“大道無為”,儒家的“人之初性本善”,及至法家論“人性本惡”,雖歷千年經(jīng)行萬劫,至今仍能奕奕紜紜。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世人若勤思考善揚棄,匯百家貫古今,前行后往發(fā)揚光大,豈不美哉?
好偉大的父愛!他無數(shù)次的站在這東獅山上,西望高原雪域,回味骨肉親情,體悟生死離聚,便超越了親情和生命的命題,就如亭子立柱的另外一聯(lián)所言:“馬足東塵世路不知何處盡?嚴(yán)衣澗月禪心應(yīng)自此中生!”他寫作此《記》時,想必已經(jīng)超脫了失去女兒的撕心裂肺的痛,建完思哲亭,多少已經(jīng)有所寬慰,就由“思親”轉(zhuǎn)向了“懷古”,便是由自我“小愛”轉(zhuǎn)向了人間“大愛”。——而其實又何曾是轉(zhuǎn)變!就如一片雪花,它本來和眾多的雪花是融在一起的呀!
是啊,鐘靈毓秀的人們,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大家的心都是共通的,劉哲是,劉哲的父親是,柘榮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何曾不是!
沉吟之際,猛一抬頭,便看見一位仙姑高大的身影,只見她步履輕徐、衣袂飄逸,表情慈祥、目光平和,似乎在看著我們,也看著更遠處的蕓蕓眾生。
她來自唐朝,本是浙江嘉興的一個官宦人家女子,傳說以“孝”為起點得道成仙。柘榮人民以農(nóng)桑保護神,迎奉于東獅山頂,歷代以來,寄以護國鎮(zhèn)亂、揚善懲惡、澤雨消災(zāi)、驅(qū)遣瘟疫、保佑平安的美好愿望。在東獅山,馬仙原居山洞,后來有了廟宇,現(xiàn)在又有了這高大的雕像。在東南沿海,據(jù)說柘榮民眾對馬仙的尊崇和景仰勝過其他各地,人神之間的雙向選擇也需要某種相通的特質(zhì)。
雕像就在思哲亭所在的山岡上,我們沒有靠近,只在青云宮旁的另一個略矮的山頭向她行注目禮。禮畢,我們返程下山,以這樣莊重的情緒結(jié)束這多年不遇的與一場雪的拜會。這時,天空又飄下來一小陣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回望雕像,暗自揣度——在馬仙娘娘的眼里,下雪,那是潔白的靈魂在舞蹈呀!
(斷續(xù)寫于2012年3月中旬,原載《福建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孫伏明